诡夏蝉鸣

　　“但是……你呢？你难道不能保护自己吗？”
　　“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湛明婵说，“我能保护的只有自己。我们每个人能保护的只有自己。叶姗，你还要进去吗？”
　　叶姗的呼吸急促起来，风声越来越大。
　　她猛地甩开湛明婵的手，大踏步地走向破楼。湛明婵苦笑着追上去。
　　叶姗伸手一推，破楼的门，也是开的。
　　慢慢地敞开，清新的空气从里面滚出来。叶姗踏进去一只脚，她顿了顿，另一只脚也收进去了。湛明婵摇摇头，又看了一眼手机，两个未接来电，三条短信，都是出自曾警官的，短信内容一致：
　　别去！
　　湛明婵抬起手，她想拉住叶姗，但是呼啸的北风拉扯着破楼的门急速关闭，湛明婵伸出手一格，身子已经探进去了。
　　她两条腿都站进去，北风在身后厉呼一声，先进去的叶姗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砰地响，门在她们身后关闭，她们同时坠入了一片沉闷的黑暗中。
　　悄无声息的，结界已经架起来了。
　　但是湛明婵没有呼唤法杖的光芒。她要让叶姗重新回到那一年的那一天。
　　现在，窗外的冬风呼啸着，四周静得出奇，一股可怖的气息在弥漫着。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到四周一堆堆废品，这只是一栋被废弃的空楼。但内中却包含了多大的玄机？
　　此刻，湛明婵看到叶姗一步步向前走着，心想：叶姗已经回到了过去吧？
　　谨慎地跟在叶姗身旁，湛明婵一刻不敢松懈。她的心始终悬着，一个念头鬼祟地徘徊：如果现在这楼里有人……
　　“我需要从哪里回忆？”叶姗轻声问。
　　湛明婵道：“之前就不用了。你还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看到了什么吗？”
　　“……在我的面前，在月光下——”叶姗在黑暗中转过身子，手臂举起来，准确无比地指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户，“那扇窗户前，展开的翅膀。浸透了月光，带着一股冷冷的死亡的气息……”叶姗不舒服地蹙了蹙眉梢，“不知为何，我总感觉那好像是一具被月光照过的尸体。”
　　“这个感觉可不太美妙。”湛明婵挑了下眉，这时，顶上的天花板似乎响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几只傀儡从她的指缝间飞走，悄悄没入到四周的黑暗中，“叶姗，你还记得你最后说过‘不要’吗？”
　　叶姗的眉间掠过一丝不安，“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叶姗的两叶眉迅速抖了几下，“我…
　　…说过吗？”她迟疑着。
　　“叶姗，闭上眼，别怕，闭上眼，让你的心静下来。”湛明婵安慰着她，“放松，让你的意识都散开。”她托住叶姗的手臂，感觉有些僵硬，心中略微不安，但还是柔声引导着，“你现在看到月光了吗？很清冷的月光，就在你面前……还有月光下的……那是什么？能看得更仔细吗？那张开的……”
　　可是，在她暗示性的话语下，叶姗却抖得仿佛风中的野草，嘴唇微微张开，又闭紧，反复了好几次，最终抿得死紧，成了一条刚硬的线。
　　她可能看到了什么，但一股可怕的力量阻碍着她，让她说不出来话。
　　“怎么了？”湛明婵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加柔和。
　　叶姗的眼睛盯着那扇窗户，猛地摇摇头，后退一步。湛明婵握紧她的胳膊，感到对方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手下一捏，竟只感到一片的硬邦邦，湛明婵抵住叶姗的背心，“叶姗，放松，放松点，别怕，我在你身边……”
　　可是叶姗似乎脱离了湛明婵的控制，终于，她一眨不眨的眼内盈满了恐惧的泪水，她开口，近乎于求饶般道：“不……要……”声音细若蚊蝇，若非周遭如此安静，简直就要听不见。
　　湛明婵心里一紧。
　　“不要……”叶姗又呻@吟了一声。
　　如果这时候立刻侵入到叶姗的潜意识中去呢？绕过那封印，直接去看被压在底下的真实记忆……
　　可是自己和叶姗其实都身处险境，这样冒险太不值得了……
　　“不要……”叶姗开始流泪，一步步向后退着。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湛明婵急速问她。
　　叶姗只是摇头，“看……不要……”她喃喃着，几乎傻了。
　　窗户映着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沉了。
　　“叶姗！”
　　“看……”叶姗的胳膊平平举起来，仿佛僵尸的手臂，“看……”她脸上神情呆滞，“不要。”声音已经是微弱至极。
　　湛明婵脑中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刚刚放出去的傀儡到目前为止也并没有遭遇什么变故，而这边叶姗的回忆又一次卡在最关键的地方。这楼内中不知藏了多少秘密，能少来尽量是要少来，何况叶姗的身体……
　　要完全进入叶姗的意识，一手扶持着叶姗以为媒介，一手捏诀，如此一来，她将再无多余的手去维持架起结界的法诀。当然也有别的办法，就是一手架起结界，一手捏个时间的诀，二者相配合，用时间诀固定住结界，但现在她要争分夺秒，即便这么做，这样的合体法术也只能维持不到十分钟——
　　当机
　　立断，湛明婵撤回双手，左手掌时光法诀，右手握出结界，二者交融后暂时固定在湛明婵和叶姗周遭。此刻叶姗身子一晃，湛明婵迅速扶住她，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对方僵硬的肌肉和冰冷的体温，借着结界的微光，她看到叶姗毫无血色的脸和青紫的唇，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绝了气息。湛明婵心中一凛，不由看向那扇闭合的窗户——它静静地镶嵌在墙上，四面玻璃光滑匀称，窗框笔直，竟没有明显的蛛网。
　　湛明婵背脊也是突地一寒，此刻的她更加明白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这栋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有多少生灵在里面活动呢？又有多少生灵被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呢？
　　“不……不要……”叶姗含含糊糊着，双臂软软垂下，湛明婵将她放到地上，“坚持住。”她附耳说。随即心一横，甩出三只傀儡站在结界外围护法，自己则变换手诀，平心静气，将意识挥散而去，很快便觉得身体轻飘若云，所有负担都抽离而去，脚下一个踏空，她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指尖一点绿芒引导着她，很快就旋转着落了地。身边腾起一片片雾气，这是叶姗那含糊的意识所引起的。湛明婵顾不得其他，顺着法光的引导，深入到叶姗意识的更深处。
　　那里有寒冷而黑暗的冬夜，有那栋可怕的破楼里，有若水一般清冷的月光，还有……两片缓缓向外开去的黑影……湛明婵快走了几步，眼前忽然雾气弥漫……
　　湛明婵眉头一皱，她本能要提起法杖，很快又刹住——但是行走在人的潜意识中，她不敢贸然使用法力，一个不慎，惊扰了人的意识，就有可能把她自己封在里面。她口中默默诵咒，抬起两手的小拇指，指尖轻轻纠缠，用这最小的力道慢慢聊开那面纱一般的雾气——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看看，月光下那对阴影，到底是什么。叶姗怕，但她湛明婵可真的不怕。
　　脚下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吃力许多。大概是本主叶姗的抗拒相当激烈，大概是简画蝶当年下的封印十分沉重，走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窗户竟然越来越远，半丝没有接近。而身边的白雾越来越多，犹如棉花糖一样缭绕着一圈一圈，厚厚实实地缠绕下来。
　　湛明婵谨慎地控制着小拇指尖那一点力量，让细若丝线的绿色法光在雾气腾腾中清出一条窄窄的路来。但是那盈满了清冷月光的窗口，就在咫尺，走起来却仿佛行向天涯般没个尽头。
　　难道要先找到简画蝶的封印，破开了……可是一旦破开，被压制了许久的记忆会若洪水般喷薄而出，到时候自己身处其间，纵使有法力护身，也不是好玩的。
　　湛明婵摇摇头
　　，好几个办法都从脑中一闪而过，一一被否了。心中也不觉焦急，在这个潜意识的世界里，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封闭在本主内心深处，一辈子不见天日。何况本主还伸出如此凶险的楼内，即便有结界和傀儡……
　　指尖发痒，湛明婵心下一惊，急忙提起手到眼前，一丝丝柔弱的蓝光蚯蚓般在五根指头上蠕动着，又仿若断了线的风筝。
　　几乎同一时间，白雾忽然变成黑烟，又化作阴沉的霾，一层层压了下来。
　　“不好！”湛明婵不由喊出声，她手诀一变就要收回自己的力量，让自己赶快退出叶姗的潜意识中。但几乎就在她呼唤力量的同时，四周顷刻间都暗了下来，犹若让一捧墨汁浸得通透。
　　湛明婵深深吸气，手诀变换间，一缕盈盈绿光缓慢地爬起来，为她照出一点空间。她回头看去——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了。
　　心中一沉，通往意识界…外界的路，被堵死了。
　　外面出什么事了？楼内的凶险出现了吗？
　　但是自己还能呼唤玄黄之力，而且并不是很费力。
　　湛明婵闭上眼，冷静地在心中盘算着：或许，这并不是外界的突发情况造成的，而是叶姗自身所导致的一种突然性的封闭内心。换言之，叶姗此刻，还是清醒的……可是自己刚刚没看出她的潜意识有剧烈的波动啊……难道是自己在她的内心深处施展玄黄之力造成的吗？可是，自己对力量的控制素来谨慎，就算有了差池，也不该如此的变生肘腋。
　　湛明婵冷静地让自己的记忆飞回到书本间各种咒术理论上，以便找到出去的路。可她刚一迈步，脚下一震。
　　步子倏然收住。湛明婵小心地握住法杖，一点点将力量凝结在杖头，让绿色的幽光升起来，给这个空间一点光明。
　　可是……湛明婵有些诧异，怎么这光明竟然越来越明亮夺目？这早已不是绿色，而是白色，亮度在不断提升着；光照的范围在不断扩张着，这是天光吗？不，这是——湛明婵一愣，竟然是日光！
　　她被温暖的阳光裹住，那瞬间，她听到孩子们的欢笑，以及一声清晰而稚嫩的——
　　“成灿！过来一起玩啊！”


☆、第十七章　背对背

　　叶姗睁开眼，天花板上一挂蛛网落在她脸上。她拂开，又直起身子，发现湛明婵正垂头跪坐在自己身侧，一动不动，半个脸庞都让黑发散散地掩住。叶姗见湛明婵没有丝毫反应，只神情肃穆。
　　冷意丝丝爬上来，整栋楼静得出奇，似乎被隔绝封冻。叶姗能听到的是呼吸声。自己的，湛明婵的。
　　但是还有另一种声音，从天花板传下。一种轻微震动，时响时停。仿佛有人徘徊。
　　叶姗倒抽一口凉气，“小夏！”她欲推醒湛明婵，不想一道白影窜了过来，叶姗吓得差点失声——那是若干面无表情的白色女子，毫无起伏的胸膛和石膏浇筑般的面孔提醒着叶姗，她们是异类的存在。此刻这些“人”围在湛明婵周围，让叶姗根本无法靠近。
　　叶姗站起身，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但看那阵势似乎是在保护夏之声。
　　头上清脆一声，仿佛金属制品掉在地上。
　　湛明婵依然纹丝不动，叶姗尝试几次，还是无法与湛明婵沟通。她不知道刚刚自己失去意识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当自己又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感知的时候，最大的救星“夏之声”却进入仿佛凝固的状态呢？
　　难道是成灿的妈妈来过了吗？
　　毛骨悚然。
　　出去找人进来，看看夏之声是怎么了。
　　叶姗小心地绕过被傀儡包围的湛明婵，刚走几步，脚下一绊，她向前扑去，跌到地上，身下什么东西硌着她的皮肉，口鼻间尘土一片，挣扎着爬起来，右手往下一掏。
　　叶姗的双手绷住了。她向旁边侧开身子，让自己那只冰冷的右手缓慢地捏着身下那个事物，一点点往上提起。她眼睛拼命睁大，右手提起的事物慢慢有了轮廓，有了不同于黑暗的白白色泽。
　　叶姗的触觉在惊恐与疼痛过后开始恢复，她感到手里提着的这东西沉而绵软，而且还带着一种属于人的温度。
　　她又拉了拉，拉不动。仿佛拼命提着鱼线，但鱼线的那一端拴住的是一条大鱼，使了力气，也提不起来。
　　叶姗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颤抖的声音。
　　两只手一起摸住那绵软的东西，再顺着往下摸。
　　长长的、带着绵软，按一按，能碰触到僵硬。
　　骨骼的僵硬。
　　叶姗倒抽一口凉气，这感觉，这场景……
　　一切仿佛回到那一年。
　　几乎一致。
　　这是人。
　　她刚才绊到的是这个人的手。
　　空荡的楼内响起叶姗夹杂着哭腔的呻@吟，她贴着地板往后蹭着。耳
　　边又传来动静。她望去，看到夜光下的窗口不知何时驻足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鸟。
　　只是这只飞鸟有着一对通红的眼。
　　叶姗哭不出来了，她瞪着那只鸟，那鸟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