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夏蝉鸣
迈入车场,仿佛瞬间置身于露天冰场,寒冷从脚心爬上来,搭着肩膀,拽着头发,蹭着头皮,钻入毛孔。周围的光芒自顾自热闹,却都背对这处小小的长途站,把它丢在阴冷角落。四周静悄悄,熬人的温度也褪下去,让这空旷的车场犹如一座黑沉的墓穴。
我转了几圈,没找到要乘的车。再次看表,十一点多了。我着了急,望见售票处的白灯笼燃起一团桔黄,颤巍巍地摆。也许太静,我能听到燃烧的沙沙声。而售票处内黑漆一团,似乎没人。
我感到不对——偌大车场,竟无人声、引擎声。回忆买票的时候,这里也很闷,完全不像长途站。无照经营也不该如此吧?
犹豫再三,我还是走向售票处。越来越近,能看见灯火晃在玻璃上的影,却看不到里面。我瞥了一眼门,虚掩的,应该有人。
将箱子放在台阶下,我上到最高处,离地还不到一米,但悬空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车场没有引擎声?没有乘客高谈阔论的声音?没有调度员和司机们的大嗓门?
我俯□,试图看清玻璃窗的那一面,但面对我的只是一片凝结的阴沉和晃动的光影。
我喊,“有人么?”
光影摇曳,凹凸不平的玻璃把它们拽得扭曲,模糊的橘色线条绕得我两眼发花。忽然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不知从哪里来,却近在耳畔——
背心一寒,猛回头,除了箱子和远处几辆老旧巴士外,身后空荡荡,黑漆漆,静悄悄。
听错了?
跺跺脚,转身敲玻璃,“有人吗?”
光影随着玻璃的颤抖开始剧烈摇晃,我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尖锐的声音炸开,光影碎了一地。
我几乎是跌下台阶,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地浮光。
玻璃窗碎了。
我抬头看着那只白纸灯笼,在我的注视之下,火焰拥抱住它,将那些黑字和白纸都化作灰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又退后一步,撞上立在地上的箱子
,它轰然倒地,闷响并不大,却犹如惊雷一样让我骇了一跳,售票处那扇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吱扭——
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浅绿细带凉鞋。
“一方山水”被拎出来,她关好门,逐级而下,一直走到我面前。月光下的她,就像一个拨开冷夜帘幕、从墓穴中走来的古代女灵,用眼神吸走生人,让他们跌入地狱。
她走到我面前,我差点软在箱子上,“……我……我找不到我要乘坐的车,也找不到工作人员,过来问问售票的。那个……里面有人么?”我指指售票处,没有了那盏白纸灯笼的光亮,里面更加黑洞。
她长长的睫毛闪了下,“没人。”声音悦耳,仿佛两枚玉在轻碰。
“但是……”我结结巴巴,“傍晚买票的时候还有人……”
“一直都没人。”她望着我说,“你要回家?”
“京陵。”我说,“十一点半的车,却找不到,这里搞不好是非法经营的长途车点,可是公家车的票全都售罄了。”大概是连番惊吓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活人,我的话不觉多起来。
她盯着我,“我们是一辆车的。”
“哎?”赫然惊喜,“太巧了!”
她拉出箱子的拉杆——轱辘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在路边。”
我拽起箱子跟上。真是个怪人。我想,她刚才在售票处里做什么呢?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我来的时候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玻璃窗为何碎掉?灯笼是怎么燃起的?
带着一串疑问,走出车场的瞬间我回了下头——售票小楼不见了。
我刹住步子,不见了?
售票处竟然不见了?!
辘——辘——辘——
她的箱子不紧不慢地滚动着,我发现那四个轱辘,竟然是白色的,仿佛四块森白的头盖骨。
望着她细弱的背影,我开始恐惧。
☆、承
车上终于有了人气。
一眼就认出坐在最前面的男导游,插在行李架的蓝旗上还印着旅行社徽记。大概太累,他脸色苍白,却也和善地朝我笑。我也向他微笑,差点让那些乱跑的小孩子撞倒。
这群人正是我傍晚看到的那些游客。
一下子就心安了。
放好行李箱,发现车厢后还是空的。我走过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越来越黑,温度也在不断下降。空调的凉风似乎都对准我,越吹越猛,我开始哆嗦,一偏头,看到倒数第二排的椅背后,探出一张被挖了眼睛的脸。
“啊——!”
我失声尖叫,身后喧哗赫然平息。
“脸……脸……”我指过去,眼睛的位置,两洼黑洞。
“后头怎么了?”那个导游喊。
“我吓到她了。真是抱歉。”
那张“人脸”一面致歉,一面站起来,露出月白衣裙,一手扶上耳,摘下一样东西——是一只绿色墨镜。
光线黯淡,让我误以为她没了眼睛。我吁了口气,身后那帮人重新喧闹。
“你是这个团的?”我主动化解尴尬。
她微微一笑。
“京陵人?”我继续问。
“不是。”她轻声说,没有解释。
不用解释,我早已听出了她的口音。
放好小包,我犹豫一下——她坐在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位置,而这一排和前两排都是空的。最后我选择坐到前一排靠右窗的座位上,调了调空调扇叶,再回头朝她一笑,又被黑暗中那对“窟窿”骇一跳。
“晚上还戴墨镜?”我问。
细白的手指抬起镜腿,双眸晶亮,“看得清楚。”
好奇怪的人。
车开了,我看着窗外。华亭,寸土寸金,建筑大都削瘦细长,桥梁多是高架,让我有行走在楼顶灯影上的凌空感。初时还觉新鲜,过会儿就累了,闭上眼,在孩子们的说唱中我眠了一刻。朦胧中,空调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车子一会儿减速,一会儿加速……
睁开眼,窗外一块绿牌晃过,我只捕捉到“高速”两个字。看表,十二点已过,中元节到了,而家,也要到了。
前排那些小孩还在吵闹,大人们也不知疲倦的高谈阔论。我也想凑个热闹,就问后面的她,“你去京陵做什么?”
她竟然还带着墨镜,侧头望着窗外。听到问话,目光转到我脸上——冰凉的视线让我很不舒服。
“转乘火车。”
“去京陵就为了坐火车?”不可思议。
“华亭的票都出没了,连稍近
些的常府的车票都没搞到,导游就买了京陵的,又联系长途车连夜送我们去京陵火车站。”她微微一笑,“结果还不是正经车。”
是啊,连夜赶路,却没有卧铺。
“大概凌晨三四点就到了。”我安慰她,“这段高速比较安全。困的话,可以躺一下,小心着凉。”她身边座位是空的,完全可以当床用。
她嗯了声,依旧望向窗外。我透过椅背和玻璃窗之间的缝隙打量她,忽然看到她凑近玻璃,一只手贴住窗。
我好奇地望向窗外,发现高速路旁竟然站了一群人。他们穿着白色衣服,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似乎都没抬头——因为我看不到脸,只有一团团状若头发的黑漆漆。高速路上少有路灯,他们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路旁,站在车灯的光环里,背景是一片深沉、无垠的墨黑。
最靠近高速路的那人冷不丁抬起胳膊,缓慢地向我们这辆车招手。
我的心一紧,贴着车窗正要看清——
啊,车速太快,一闪即逝了。
车子飞快行驶,空调又被关掉,噪音小了,说话声清楚起来,车内愈发潮闷,皮肤黏糊糊,我困顿着,用手帕擦着胳膊,倚着窗,渐渐的,那些闲聊声开始零碎,倦意降临在车内。我垂着眼皮,意识涣散,狭窄的视线内飞过一团团白影,在路边,伸出胳膊……而我们的车,快速驶过……
深夜高速路,司机当然不会轻易给陌生人停车。
不知过了多久,我张开眼,车内的灯已熄灭,凉凉的气流从头顶灌下来,空调开了。四周一团昏暗,隔着一排排椅背,能看到前面七倒八歪的人头。大家都睡了。我稍稍起身,看见导游的后脑露了大半,看来背脊是挺立的,他还没睡吗?
又看了眼身后,她倒是睡了。
此时车窗外的色泽分了好几层:最近、最下面的地方,铺了一层橘黄,那是车灯在闪耀;目光放远、向上,是一片弥漫在氤氲中的淡黑,这是夜色;再远点,那温柔地裹着星星般光点的昏暗,是城镇?还是乡村?
晃过一块路牌,到了产蟹的银清湖。看表,午夜一点整。
午夜,中元节到了。银清湖,螃蟹,月亮探出身子,明朗的色泽和圆润的线条,丰美的体态让人胃口大开。
椅背一颤,我的后脑碰到几根手指头,它们的位置那么准确,穿过我的头发,贴住我的脑皮,渗入骨髓的凉。
我跳起来,“你……”
她什么时候醒了?或者没睡?
她戴着绿色墨镜,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专注看着外面。我顺着她的目光
再次望向窗外,
紧急停车道内,站了一群人。
他们也都穿了白衣,也许累了,全低着头。外面大概起了很大的风——虽然远处的树影没动,但他们垂落的手臂犹如枯枝一样来回晃悠。为首的人是唯一露出脸的。我迫切地瞪眼,可惜对方的面孔在绚烂的车灯下模糊到一起,仿佛让硫酸毁容。我只看到这人向我们这辆车伸出胳膊——灯光下格外惨白,缓慢而坚定地挥舞。
车速减缓,发动机的声音小了,空调又停了,车厢内顷刻安静,周围泛着尘土的潮气,丝丝隐忧在潮腥中滋生。
我紧张到心都要跳出来。左顾右盼,撞到她的视线,冷飕飕。
小声解释,“深更半夜,别上来一群劫匪。”
她说:“高速路旁常有拦车的,在长途站上车会贵。”
“但正经的长途车绝对不会给他们停。”
她笑了,“这辆车不正经啊。”
我更害怕,“那怎么办?”
“可能不是劫匪,就是搭车。”
“那也是和我争啊。”我指着身旁座椅,又指指她身旁的座椅,现在它们都是空的,搭上脚,睡个觉,多舒服。凭空挤上来几个人,总是占了空间。
她不置可否,突然看向前方,我也顺着看,发现导游竟也正在看着窗外。这时候,我们的车子即将停下,我的余光可以看到一团团白色围拢过来。
砰!一只发青的手重重拍上我身旁的玻璃,嗡嗡直颤。我差点尖叫,瞥见导游跑到司机身旁不知说了什么,发动机轰然运转,头顶凉风阵阵,犹如瀑布砸下来般。
我被惯性带得跌坐椅上,车外那些人哗啦散开,不断后退,身影越来越薄——我们的车子,驶过去了。
我松了口气。
“快了吧。”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竟是比空调冷风还凉。
我的脑袋撞上玻璃,“啊?”
“快到吴苏了。”她恬淡的笑,“我喜欢那里。含蓄精巧。”
“我也喜欢。”我说,“但我更爱平和的京陵,那是家。”
她淡笑,坐了回去,我才发现她还戴着墨镜。
骤然心烦意乱。空调的冷气让我更加不安,总觉得眼前全是一条条挥动的青白胳膊,他们仿佛刺破了我的腹部,在胃部搅动着。我捂住心口,感到下面冷涨难受。再次闭上眼,命令自己进入浅眠。
眼前幻化的图像,散乱无序……
奔跑、喊叫,一会儿来到高速路上,一会儿飞到空中,一会儿趴在地上,潮腥在身下泛开,湿湿滑滑。这是什么?
从始
至终,心里那一团归心似箭的感觉,又是什么?是想家了吗?是快到家了吗?
我的手四处乱摸,地面粗糙不平,掌心火辣辣的痛,温热的液体,潮腥的气息充塞在身旁,是司机把空调关了吗?周围的声音骤然小了,颠簸减缓,身子狠狠一顿,撞上前方椅背——
车停了!
☆、转
我被车门打开的声音惊醒,豁然站起来。窗外,一个个白衣人低着头,垂着胳膊,逐次上车。而导游竟站在门口,伸手扶着每一个上来的白衣人。
他在迎接这批人?
“导游!”我喊了声,虽然我不是这个团的,但看到那些阴冷的白衣人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时,我破釜沉舟,“我们买票上的车,他们花钱了吗?”
白脸导游一怔,“深更半夜,让人搭车是行善。何况你们是出洋的,他们从梅庄上,只到常府,交钱比你们少。”
梅庄?原来美丽的吴苏侧身而过。
因为我的叫喊,其余人也都醒来,一时议论纷纷。那些搭车人倒若无其事,因为光线太暗,他们的头发又乱蓬蓬贴着脸,看不清表情,只觉得是一根根竖在走道上的木桩。
导游说: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