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夏蝉鸣

　　梅展垂下头。
　　湛明婵弹了弹袖子，早已做好的傀儡悉数而出，足足五十个，白花花宛若下了场小雪。梅展也忘记了害怕，惊讶地看着这些纸片人。
　　“沿着这条河的两岸——掘地三尺。”湛明婵冷绝道。
　　傀儡是无心无情无感受的存在，它们不知疼痛，也不知疲累，除非斩断头颅或是粉身碎骨，否则就算断臂残腿，它们也会完成主人的命令。湛明婵一声令下后，这五十号傀儡在暗夜中展开身形，纷纷下到桥下河边，各自占位后，立刻开始掘地。
　　梅展一直在哆嗦，这时候，她突然哭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北渝水临海，在东方，慢慢地浮现一片黯淡浅红。顶上的天，亦微透天光。梅展靠着桥栏早已从断断续续的哭变到了断断续续的小睡，湛明婵站在桥头却是一夜都未合眼。她戴着阴阳镜，开了罗盘针，掐了照魂诀，傀儡们也前仆后继派了好几批过去，此刻她也是万分焦急。
　　傀儡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它们的效率是人类的几十倍，尤其是自己又用了加强咒法，可以将傀儡的效率提高到百倍。现在秦苍水两畔的土地都被翻腾了一遍，树林子里的泥土也被傀儡们翻了半天，现在下面已经是狼藉成片，加上她在后半夜阴气最浓重之时，又动用了召魂咒——若真如自己所猜测那般，“那些幽灵”总该在这般惊扰下露出些端倪。
　　但是直到远处村子里传来了鸡鸣，东方愈白之时，依然一无所获。
　　几个五年级的小孩子，跑了一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惊吓，四点多的时候回到了旅馆——他们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以这个时间来计算，他们当年的活动范围，也不该再大了。何况还要算上五年级小孩子的体力和臂力……
　　事发之地，应该就在河的两侧，离这座桥也不会太远。
　　困得有些发晕，湛明婵按了按额头。她转身看看梅展——这个姑娘靠着桥栏，有一搭没一搭的睡着。晨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头帘下，是一片密密的阴影。
　　她怎么睡了？
　　湛明婵沉思片刻，忽然醒悟了什么，不由哀叹一声，她急急下了桥，细细寻着桥栏、石墩还有河堤，很快便看到那只趴蝮还好端端地蹲在桥墩子上，隔了不到半米便是清澄的水面，正晃着愈发大亮的天光。
　　如果贺希希不是看花了眼，如果梦里河是真实的。
　　那么那条河……
　　必然大凶。
　　如
　　果大凶——湛明婵戴上阴阳镜，只要有趴蝮镇着，那么这只趴蝮必会有异常。但是秦苍河的这只趴蝮却无丝毫妖鬼怨气所缭绕，更无可疑的裂痕残缺，明显还镇得住这方水面。
　　所以——她走到梅展身边，推醒了对方。
　　“不是你们对警察、老师所说的白浪河，但也不是秦苍河。”湛明婵有点发抖，不知是气得还是累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记得，但是你的行动告诉我，你就是不说。”
　　梅展抬了抬眼皮，她的嘴唇嗫嚅了许久，终究没翻出半个字。


☆、第十一章　险象环生

　　湛明婵带着梅展再一次回到白浪水，此刻朝阳的红橙色铺开在水面上，一片暖意融融。两旁绿树婆娑，鸟鸣柔转，空气清新到醉人。湛明婵却没有丝毫享受的情绪，逼视一直低头的梅展，“告诉我，是这里吗？”
　　梅展僵着身子，不肯定，不否认。
　　湛明婵到了桥下，不多时就找到了石趴蝮，依旧是完好无损。而白浪水的阴阳磁场也极为均衡。
　　她觉得自己的方向似乎错了，有些忙乱。瞥了梅展一眼，这恐怕也要源于几个当年的知情者却都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胡说八道，或者缄默不语吧。但是此刻已无退路，自己昨晚上用玄黄之法诀袭击了黄丝妙和腾印——无论他二人有多坏，但是只要对方没袭击己方，按照规矩，玄黄子弟是不能用玄黄之术制裁对方的。那是坏了规矩的表现。虽然如果没人捉住也就无妨，但是湛明婵想起家里那位神通广大的老爹，对于自己的各种小动作是否神不知鬼不觉，就不再是那么肯定。既然都犯了规矩，总要收获真相才划算。即便到时候她老子要动家法，她也能落个心安理得。
　　“梅展，你就如此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吗？”湛明婵软下口气，“姚窕死了，温彦哲也死了……”
　　“不是……”梅展小声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什么？”
　　“不是黄丝妙和腾印做的……”梅展开始摇头，越来越快，“真的不是，我相信不是他们做的。姚窕和温彦哲……他们是……他们是……”梅展抬起头，朝阳的光束也穿不透她眼前厚重的发帘。
　　“他们是被那条河索了命。”
　　湛明婵说：“我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告诉你，梅展，如果没出什么意外，一条河是不会要人的命。河伯水神都是天上派来的，就算是哪条河生了灵异精怪或者让河妖占河为王了，但如果没发生什么事故，他们是绝对不会等个十年八年的再跑回来缠上人类。我敢肯定，当年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就是你们今日一切遭遇的源头。而你却保持了沉默，或者胡说八道，或者屈服某些人的淫威，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梅展，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说一声抱歉了。”
　　湛明婵转过身要走。
　　“等一下。”
　　阳光照亮了梅展脸上的泪珠，一片明晃晃的，她失魂落魄了，“他们……他们被水淹死了……”
　　“这个我都知道。我只想问，当年你们到底是在哪里出了事故。不是秦苍水，不是白浪水。到底是哪里。”
　　“我……记不清了……”梅展掩面，“再也记不清了。”
　　湛明婵
　　失望地喘了口气。
　　“真的找不到了！那条路没了。”梅展大概是感受到湛明婵的情绪，不由带着哭腔嘟囔着。
　　“什么路？”
　　“就是……就是……”梅展放下手，眼神飘忽不定，“就是那条路啊……我找不到了……”
　　就在这时，湛明婵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忽然噼啪闪过刺眼的蓝色电流，她心神一凛：那边出事了！
　　毫不迟疑地放出飞行傀儡，吩咐立刻赶回去救援。同时带上呆若木鸡的梅展拦住一辆出租车，急忙向渔家旅店回返。这一路上两指间电流噼啪不停，似乎是在告诉她“前方战事吃紧般”，眼见车子转了个弯，渔家旅店已出现在视野之内，再往前开上半分钟就是了。
　　可却是不到几十秒钟，车子又回到了转弯之地，渔家旅店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之中。
　　“司机师傅！”湛明婵喊了一声，后视镜内的司机目光呆滞。
　　车身一晃，又回到了转弯处，渔家旅店第三次出现在相同的视线内。仿佛电影的回放般，永无休止的循环。
　　湛明婵一手扣诀又戴了阴阳镜，只听旁边的梅展忽然尖叫一声，整个人就软在座位上，“翅……”
　　她虚弱地抬起手指向窗外，目光惊惧万分，“翅……膀……”
　　可湛明婵循着她的手势找过去，竟什么都没看见。
　　她心中一惊，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此凶悍？竟能避开阴阳镜的搜索？尤其是在显魂诀的配合下，再考虑到自己的功力，若非修行在千年以上的妖、怨气深沉、鬼龄及长的鬼、完整的魔族成员，其余怨魂精怪是绝对没有这个能力的。而若是上述三种，那这回的案子恐怕就棘手了。
　　车子一晃，再回到转弯处，渔家旅店第四次出现。
　　车速越来越快，司机一言不发，似已麻木。
　　“对不起……”梅展忽然又呢喃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阵热风吹来，是梅展那边的玻璃窗在被缓缓摇下。
　　湛明婵立刻伸手扒住梅展的肩头，要她无法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梅展？”她轻声唤着，而梅展双颊苍白，目光迷离，瞳孔中一片茫然，甚至都找不到事物的影子。
　　车子又回到转弯处，渔家旅店的主体建筑欣欣然树立在视野之内。这一次，就连湛明婵都有点犯晕了。
　　“是他们……”梅展嘟囔着，“是他们……”
　　湛明婵手里的一张醒神符咒还没贴上梅展的额头，她便猛地挣扎起来，“放开我！让我下去！”一手打开湛明婵的符咒，一边喊着，那一双眸子便
　　要往车外的某一点看去。
　　湛明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刚好见到一团模糊不清的怨气正徘徊在车窗外，追着车子浮动。
　　毫不迟疑，指缝间的符咒立刻发了出去，但是那团怨气似乎早在湛明婵看过来的时候便就有散开的趋势，符咒只碰到了怨气的边缘，湛明婵提起法杖，绿色的法光一亮，刚要冲向那一团正要争先恐后散回到虚空之中的怨气时，车子再次回到拐弯之处，这一回的速度无比之快，朝着路边那根电线杆子就要撞去！
　　可就在同一时间，梅展指着窗外尖叫道：“翅膀！希希！翅膀！希希！”
　　好像有一片阴影拂过了窗外，但是湛明婵却管不上了，事有轻重缓急，在千钧一发之际，法杖的力量所形成的一层柔韧的结界裹住了这辆即将失控的车子——到底还是撞上电线杆，但却像撞上一层厚厚的软垫一样，整体没有重大损伤，可即便如此，巨大的惯性依然使得车里人仰马翻。湛明婵的额头撞上了前车座位，一阵热辣辣的生痛。伸手去探梅展，这位姑娘已经晕过去了，不知是撞得还是吓得。
　　湛明婵推开车门，四周有车子停下，有人跑过来，在大声问着什么，有人在打手机，有人拉开了司机的车门——唯独没有那团怨气了。
　　由于刚刚事发突然，时间紧急，加上车速的原因，湛明婵并没有看清那团怨气的真面目。她想，怨气是怨魂所散发出来，一般不会脱离魂魄而独自衍生。所以怨气在，怨魂就一定在。但是刚才那一团怨气的确是呈现了分开的样子……
　　不是一个怨魂。
　　当年落水的四个孩子。这样似乎说得通。
　　但是湛明婵依旧觉得事情不对，她在沉思中被路人拉上救护车。　脑子还在飞速转着。
　　梦里河，四个落水的孩子，翅膀。
　　贺希希，姚窕，温彦哲。
　　假性溺水，重击。
　　还有一个黑发女子，倒是不怎么出现。
　　梅展，你们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你们的案子里到底搅和进来多少非人类的元素呢？
　　等等……
　　假性溺水……
　　湛明婵的脑子越转越快，思维似乎跟不上这快速的节奏，让一切都逐渐明亮，却依然模模糊糊。
　　四个孩子落水失踪了。
　　姚窕、温彦哲都呈现了假性溺水。黄丝妙也一度出现这种状况。
　　但是致命的是头部遭受的重击。
　　假性溺水在前，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假性溺水呢？
　　梦里河。
　　还是那条河。
　　现在有三股力量搅和到了这个案
　　子里面，加上梅展等人不说实话，所以才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第一股力量，是梦里河。它是导致第二股力量产生的原因。
　　第二股力量，恐怕是当年那些落水失踪的孩子们。说他们还活着，是不可能了。而且最近还新添了成员。是对当年事情的一个延续。
　　第三股力量……
　　湛明婵相信身为玄黄界湛家的掌门，她这一次的直觉是没错的：那就是翅膀。
　　它恐怕，是一个间接的存在。
　　湛明婵苦笑着从救护车的担架上爬起来，“我不用去医院，没事。”她说，“我朋友呢？我要带她回旅馆，有很重要的事……”
　　“不行，她昏迷了，必须去检查。”
　　得到了如此答复。
　　湛明婵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接连两辆警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后头又跟了一辆救护车，她听到身边的医护人员在窃窃私语，有一个打了手机的说：“渔家旅店里似乎有一个女孩子出事了。”
　　湛明婵重重一叹，来不及了。
　　对手，可以击退自己的窃听术法，可以击退自己的傀儡不给丝毫余地，可以几次出入渔家旅店但却让自己无法捉住，甚至刚刚就从自己身边溜走……
　　这个对手，实在是不容小觑。如果说从流泪的沙发到三彩俑再到柜子事件，它只是隐藏幕后蛰伏不动，那么现在，它是要主动出击了吗？
　　简画蝶的明信片，简画蝶的手绢，童韵的蝴蝶撕纸，还有现在频繁出现的、犹如蝴蝶般的翅膀……
　　简画蝶，你这般藏头露尾却又时不时地冒个脑袋出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湛明婵再也站不稳，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十二章　破网而出

　　湛明婵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是白色的天花板，鼻尖缭绕着一股她很恐惧又很心安的药水味。身上的白被子让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在医院。
　　为什么晕倒了呢？不过是撞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