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作者:独孤梦
淫乱:一生之水(上)
我醒来的时候,女人并不在我的身边。床单上残存着三宅一生:一生之水的香气,混合着房中挥之不去的烟味,清雅而余味隽永。她无力地倚在窗边,皎白的月光将她剪成一个玲珑有致的侧影。她长长的睫毛上撒满了月的冰霜。
“宝儿。”我叫了一声,她纤细的肩膀微微一颤。“怎么不睡?小心窗口冷。”我问。
她报以淡淡的一瞥,“没什么。”这样就想把我敷衍过去吗?可她忘了,在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之后,她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她休想逃离我的双眼。
“你还在想,那个古怪的预言吗?”我的话甫一出口,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她迅速将自己藏进了月亮的阴影中,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瞅着我,不转也不动。
今天上午,宝儿如平常那样买菜回来后,脸色就一直像风干了的卫生纸一样苍白。不仅如此,向来心灵手巧的她,由于神志恍惚,还把汤锅烧穿了一个大窟窿。不寻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我百般盘问她,可她就是死死
咬住嘴唇,不吭一声。唯一的提示就是,她似乎从一个算命的那里,得到了不好的预言。
果然是女流之辈,我不禁嗤之以鼻,一个鬼扯淡的所谓“预言”就把她们吓得惊惶失措。话虽如此,看到宝儿变得如此憔悴,我也心疼不已。于是我轻拍她的肩膀,“不就是个臭算命的吗?明天我叫人把他的铺子连锅端了,让他一辈子都
不敢再骗人!”
“他才没有骗人!”宝儿猛地抬起了头,充填了泪水的眼眸分外晶莹,“他也不是那种算命的!他开的是一家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这是什么意思?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宝儿又幽幽地加了一句:
“占星师先生他……从星图上,看到了我的过去,我的一生,还有我的未来……”
“好神奇哦……”她突然嘿嘿地阴笑起来,从那微启的朱唇中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最终,我将死于前所未有的淫乱……”
我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樱桃木桌前,嘴唇里还满是宝儿眼泪的咸湿之味。昨晚,她抱住我哭了好久好久,“死于淫乱”这一句谶语令我顿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诅咒一样恶毒可怕的话语,真是那所
谓占星师的男人,直截了当地告诉宝儿的吗?
太残酷了!
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有责任阻止这件事继续发展。于是我伸手摘下听筒,给秘书拨电话。
两天后,我手捧玫瑰花束,来到宝儿所住的公寓前。对着电梯里宽敞的镜子,我仔细端详了自己的身体。我今年刚满四十三岁,正当勃发有为之年,部门经理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董事长也对我赞誉有加。头发虽然比起年轻时稀疏
了些,不过色泽还算乌黑,发质也还硬朗。脸和身体一样都有发福的迹象,不过,微微凸起的腹部被量身定做的大衣紧紧扣住,一般人很难看出。总而言之,无论是相貌、气度还是风范,还算是个魅力男性。
宝儿正等着我。今天她依旧是长发披肩,清淡的白色丝绸长裙,腰间微微点缀了几朵小兰花,愈发显得清丽脱俗。见到我她并没有太欢喜的表情,只是轻轻垂下眼皮,表示欢迎我的到来。
我却迫不及待。“宝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意顿了一下,等她的好奇心被我吊起,接着说道,“那个什么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纯粹就是假牙!”
我叫秘书查过了,最近几天,在宝儿公寓附近,确实出现了一家古怪的占星馆,但是,除了门口“有血有肉”四个猩红的大字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占星馆究竟是怎样的。经过那里的人们,顶多只能看到一扇紧锁的大门,从没见占星馆营
业过,至于里面住了什么人,谁也不清楚。我查了这一带的店面业主,不过他也说不出什么线索。普通的男子,当地的口音,一口气付了三年的租金。不过,看那店铺的萧条模样,估计这些租金统统都要打水漂了。
我坐到宝儿的身边,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放心好了,”我抚摸着她柔滑的秀发,嗅着她黯然销魂的香气,“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说实话,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那个黄脸婆在后面捣鬼。我和老婆结婚已经十几年了,自打蜜月后进入了漫长的审美疲劳期,不,还不如说,至始至终我从未忠实于她。她应该也有所察觉,每次见到我,从她那双饱含幽怨的眼睛里
就可以看出来,不过,看在充裕的生活费上,她聪明地选择了缄默,真是个难得的好老婆!有了她的默许,我更加放心大胆了。我像穿花蝴蝶一样在花丛中恣意扑腾,每个女人的保质期都不超过一个月,最后,直到我遇到了宝儿。她仅
仅是漠然地站在我的车窗前,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不笑也不动,却瞬间掠去了我全部的目光。
一晚一百元。那便是她当时的身价。因为她从不对客人微笑。
“我不会笑,从生下来就不会。”她躺在我的臂弯里,柔顺的黑发如水一般滑落在我的肩头,淡雅的体香刺得我鼻腔好痒,“因为我,还有我的母亲,是‘微笑法则’第一个牺牲品。”
微笑法则,那个臭名昭著的法规。由于人口爆炸式的膨胀,整个地球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能源危机,单靠“计划生育”已无法抑制人类的生育本能。为避免人口增长的雪球越滚越大,就在十八年前,联合国出台了《多元化人口控制补充
方案》,其中最醒目的是第十三条规则“微笑”,因此,私底下人们都叫它为——微笑法则。
淫乱:一生之水(中)
只有合法夫妻才可能领取生育指标(当然,之前要经过漫长的认证、检查、排队、领号过程);至于那些因“事故”而产生的爱情结晶,那些没有政府指标却在母体的肚子里茁壮成长的幼苗,政府也不是不同意让它们生下来。只不过,
一旦婴儿呱呱坠地,便是真正的生死考验之时。
只要婴儿微笑,它便获得了继续存活的权利,从那一刻起,它才正式被社会承认为“他”,或者“她”,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如果它无法通过“验收员”的法眼,那么,以人类长远幸福的名义,将被接生的医生当场堂而皇之地抹
杀掉。
尽管这个法则荒谬得可笑,毕竟,婴儿是通过哭泣来呼吸的,一生下来就会笑的孩子,从生理学上说反而不正常,但是,在各国政府强硬的态度下,微笑法则还是得到了较为彻底的贯彻,哪怕同时也制造出了足以湮没地球的眼泪河
。
“我是个ぃ北Χ晕宜担耙虼宋颐挥行眨挥猩矸軮D卡,也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
我知道,她除了自己的小名“宝儿”和美貌之外一无所有。没有ID卡的她,甚至连官妓都算不上,只有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等待红灯拦下的第一辆车,然后,对着车窗玻璃,伸出一根手指,做她一晚一百元的生意。
淫乱吗?我仿佛听见宝儿张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她白嫩的身体上曾布满过许多男人触目惊心的爪印,然而她的嘴唇却一如处女般柔软芳香。当她第一次倒在我的怀里,在窗外的雷电轰鸣中,像受惊的小兔一样瑟瑟发抖
,一直一直抱紧我的胳膊,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的时候,我便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我要定了。
一转眼,便三年了。她还是那么绝尘的美,像一朵孤芳自赏的花。
她用自制的蛋糕和香槟迎接我。在浓烈的玫瑰香气中我们对饮,一个有妇之夫和他的情妇,曾经的私娼,像初恋的情人般深情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氤氲的空气中涌动着爱情甜蜜的味道。
“威哥,我想,”她漆黑如墨的双眸中一点亮光隐隐闪现,“要个孩子。”
香槟卡住了我的喉咙,我艰难地将之咽下。“宝儿,你知道的,”我慌忙向她解释,“我的生育指标还没批下来……”
这话不假。只不过,以我这样的年纪和地位,之所以迟迟没有生育指标,是因为早在十多年前,我的妻子便已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在八岁的时候不幸夭折了,按照规定,z直至他死亡的十年之后,我才能重新获得第二个指标。
这些我自然不便向她吐露。于是我轻轻环住了她苗条的腰肢,“更何况,我不忍破坏你的身材。”
她的手按住了我,是那样的温暖,一股异乎寻常的热力透过她瘦骨嶙峋的手掌,源源不断地向我传达着。那代表着她的决心。“如果我一定要生呢?为你生一个,完全属于你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我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空气都沉重地令我无法呼吸,因为她带领着我的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下滑动,那动作充满了母性的柔情。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在里面了。”
不会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我生性谨慎,明明每次都采取保护措施的,究竟是什么时候……这时,她全身靠在我的怀里,幽幽地对我说起她的往事。
宝儿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她的母亲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在分娩之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够在微笑法则和国家机器的眼皮底下,保全了宝儿的性命,然后,倚靠皮肉买卖养活自己。然而,宝儿毕竟是ぃ芸毂还胰丝诩?br /> 生局盯上了,当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死神,手持注射器向宝儿一步一步靠近时,她的母亲高高举起了剪刀:
“她是我和所爱男人之间唯一的纪念品,”她吼道,蜡黄色的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汗水,“反正只要减少一个人就好,把我的命拿去吧!”
她用力挥下了剪刀……
“母亲当着我的面自杀了,”宝儿说,“换来我的一条命。每当我想起那一幕时,我都会忍不住抱怨她。母亲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呢?地球不会因为缺少我而停止转动。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死去,省得在这世上饱受煎熬,忍受痛苦的折磨呢
?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我活吗?只为了让我,发现这世界的本质是多么的肮脏丑陋,发现到头来我的人生只是行尸走肉,我只是参演了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吗?!”
“但,那都是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她捧起了我的脸,双眸像冬夜的星辰般晶莹闪烁,“如今我,终于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我,是为了与你相遇而生的。”她庄严宣布,“而且,我将通过腹中的这个孩子,世世代代永远存在下去。就算我真的死了……”
“别瞎说,宝儿!”我慌忙阻止她,“什么死不死的!”
“占星师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活不过今年。既然背负着母亲的期望和生命,好不容易来到世上,不留下一点我曾经活过的证据,我死不甘心!”她一如往常那样,坦然,明晰,“我不会让孩子死的。他一定可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以微笑法则的名义?”我问。
“以微笑法则的名义!”她回答。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项链,那里藏着她母亲唯一的照片。“为了孩子,我们一起向在天之灵的母亲祈祷吧!”她拉着我,跪在了项链的前面……
淫乱:一生之水(下)
“宝儿?”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没有回音。她躺着,白瓷般细嫩的肌肤上泛着粉红色晕开的光泽,匀称的胸脯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她无疑睡得很甜。
我得意地笑了。她喝了足够五人份的巴比妥(巴比妥类药物,安眠药的主要成分),早已陷入了深度睡眠中,就算山崩地裂也不会醒来。POLO在平坦的沿海大道上疾驰,窗外的夜像打翻了墨缸般混浊不明。没有星星,到处都一片死
沉死沉的寂静,厚重的黑暗压得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我总是喜欢同一类型的女人……十九年前,我曾包养过一个苍白纤瘦的女人,她也不爱笑,总是一副冷冷的表情,说起来,她的脸型身材和宝儿真的有点像……后来我厌倦了她死板的个性,便另结新欢了。当我赶她出门的时候,她正在阳
台上收衣服。女人并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叠衣服。我的梦特娇衬衫被她反复叠起来又打开,打开又叠起来……那沉闷的气氛直让我发疯,于是我径自离开了她。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房间
中央最醒目的,莫过于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
而那衬衫已完全湿透了。
湿哒哒的女人的眼泪,把那件“梦特娇”全给毁了。
直到那一刻,我仿佛才了解她,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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