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br /> 占星师轻轻将头扭到一边,仿佛害怕吵醒落先生似的,轻声轻语地对小雪说:
“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以免打扰落先生休息。”
颜无月和小雪几乎在同时张大了眼睛,只不过前者的目光充满着狐疑,而后者淡红色的双眸里闪耀的几乎可以说是兴奋的光,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么说……爷爷他……”
“你爷爷没事,”占星师脸上的笑容如同镌刻在青铜面具上一样,深沉而凝重,“他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太好了!”小雪天真地欢呼起来,连动作都为之轻快,活像一只燕子飞快地掠下楼梯,快活的声音银铃般向后抛洒着,“太好了太好了!”
颜无月可没那么轻松,“你为什么要骗她?”她盯着占星师,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他解答,“还有,你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到这里来?”
占星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黑暗就要开始了,”他冰绿色的双眸映着窗外城市的灯光,笼罩着朦胧不清的雾气,“让我讲一个故事,来打发这漫长无聊的夜晚吧。”
第二乐章 老之冰雪少年(五)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在苍老的笑容下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舒展开根根皱纹,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
。他自陈是她的祖父。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人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孙女,小雪。”
那便是她所记得的,关于爷爷的一切记忆的起源。她只认识眼前这张皱纹丛生的老脸,按照他的嘱咐唤他一声“爷爷”,却丝毫不知自己的过往。她如何出生,父母到底是谁,在长成这副身躯的十几年中她到底遭遇了何等的经历,她统
统一概不知。失忆——这是爷爷告诉她的,还有她那身白得惊人的肌肤,她身染罕见的传染病——这一切,都仿佛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黑色谜团,笼罩在她的全身。她失掉的不仅仅是十几年的记忆那么简单,而是她的婴儿期,她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消弭得干干净净。她如今唯一所拥有的,只有慈祥的爷爷而已。
虽然慈祥,却并不可亲。
由于畏惧着她身上附着的可怖疾病,爷爷从来也不曾触碰过她。不,简直就像对待瘟疫病人一样,爷爷对于她,是尽可能的敬而远之。虽然教会她读书写字,但爷爷从没有手把手地握住她的笔杆,只是在一旁提点她的姿势。她若完
成得好,爷爷也从不会摸摸她的头,或者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只是淡淡夸奖几句。若是她顽皮或是偷懒,没能完成作业,爷爷顶多也就是嘴里嘟囔着一些她难以听情的话,这个时候,他的眼神里总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就算有一次
她故意使坏,存心恶意顶撞他惹他发怒,甚至恶言相向,使得好脾气的爷爷终于忍受不了,举起一只手掌,差点对准她娇嫩的脸孔打下去——那个时候,她早已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她该是多么盼望那初次的接触啊!她长长的雪白睫毛颤抖得有多厉害,就证明那时她的心情有多么激动。终于!终于要被爷爷打了!她哆嗦着将脸迎了上去,爷爷的手掌也是和自己一样,软绵绵而冰冰凉凉的么?想到那即将到来的
美妙一刻,她的唇上不由现出一丝浅淡的笑纹。
然而她所期望的终究没有来。她等了好久好久,感觉半个世纪的时光都从她的耳边匆匆流过,那期待以久的“接触”最终还是成空。不知何时,爷爷踽踽而去,只剩下她与一颗冰冷彻骨的心。
她想,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一直恨着爷爷吧。
虽说她已经十几岁了,已是正常的孩子上初中的年纪,可一来她曾经失忆,连同小学应有的教育都统统忘掉,二来她身体的病况也不容外出,因此爷爷将她变相地囚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全面负责教育她。这与世隔绝的小小别墅,
将她同外面的大千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她终日在房中无所事事,除了做一些小学生功课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听爷爷讲故事,什么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之类的,爷爷最喜欢讲给她听。每次听到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纵身跳入大海,
在初升的旭日中化为泡沫之时,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总是被莫名的液体所盈闰。“王子,”她扭过头,天真地问爷爷,“是什么东西?漂亮吗?”
爷爷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像是穿越了一道打不开的时空之门般深邃,“曾经……算是吧。”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长相不同,却不太清楚之间的差别。毕竟,一生之中她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镜中雪白剔透的自己,按照爷爷的讲法,如果着上适当的颜色——也就是外人常说的“化妆”,便是一个绝顶美少女;另一个,则是垂垂老矣
的爷爷,丑陋,干瘪,皱巴巴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后来,随着她学识渐渐长进,从家中的藏书图册中终于见到了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头发一律乌黑浓密,肌肤微黄,嘴唇则是鲜明的红色,在那薄薄皮肤的覆盖下,鲜红色的血
液正淙淙流动着。
于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被世人抛弃的原因。她生了病,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因此她和爷爷不得不躲进这座小宅子里苟延残喘,终生不得与任何人相见。不,怪异的人仅仅是她一个而已,爷爷是普通人,所以爷爷只好把她偷偷藏
起来。她知道的,维持这个家的开销需要钱,故而爷爷经常接活回来,一个躲在房间里偷偷做。尽管爷爷每次出门都尽量选在她睡觉的时候,可伶俐的她又何尝听不出他踽行的脚步声呢?爷爷或许是不想刺激到她那微薄的自尊心,所以
才如此小心翼翼。可不管他怎么做,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这样一个声音:“怪物!你是个怪物!”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起,如一只喋喋不休的军号,高声宣告着她与爷爷的不同。这声音使得她与爷爷的疏离感愈发强烈,她似乎觉得,对爷
爷的没来由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不知道自她醒来之后的第几个年头,爷爷越发得显得老迈,而她的身姿,则一成不变得轻盈愉悦。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着爷爷,就算她最害怕的打雷闪电,她也再也不会嚷着要钻进爷爷的怀里——反正,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证明,爷爷是
不可能敞开胸怀接纳她的。那个自私的老头,只一心畏惧着她的病,根本没有胆量拥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女——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愈发沉淀出一种威严而独立的气质,有时令爷爷也不得不侧目而视。“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她心里这样想,“光想着倚靠爷爷,再也不可能了。”
根据书上所述,她摈弃了自己是个怪物的幼稚想法,“只是有病而已”,她安慰自己,“只要治疗得当,完全可以融入现代社会的。”
她反而好奇当年爷爷为何不索性医治自己。不过为时尚且不晚,她准备挑选时机,正式向爷爷提出“出门”的请求。不管他同意与否,她已经下定决心。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爷爷却病了……
第二乐章 老之冰雪少年(六)
爷爷保持那样僵硬的姿势已不知道多久,反正她对窗外周而复始的光亮与黑暗也不太关心。虽然她懂,那是叫做“太阳”的巨大星体所造成的现象,然而那忽明忽暗的外界光线对她丝毫构不成任何影响。她看得到屋外的桃红柳绿,开了
又谢,遗下一地枯黄;也看得到北雁南去,复又飞来,却是新雁胜旧雁,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天空扯棉裂絮般下起的漫天大雪,将河水冰冻成静止的光滑镜面,却又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净归为虚无,依旧被乍暖的春风吹破一江皱纹。
可这一切,都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只是一个人默默生存在这座狭小的别墅里,听任外界风起云涌、变换万千。以前的她一直以为软禁自己的是爷爷,可直到如今她才猛然惊觉,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的病,只要她一日无法获得和正常人
一样的外表,她便一日无法逃离这个冰冷的囚笼。
兴许连老天都在帮她,不早不晚,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那个高大的、肌肤苍白的男人也就罢了,虽然就连她,也不禁为他俊朗的外表所微微动容,比起衰老的爷爷,他的相貌实在要迷人得多。不,其实最让她垂涎的还是那个年轻
的女孩,生动灵活的黑色眼珠,镶嵌在象牙白色的肌肤上,红润而饱满的血色即使隔着玻璃窗都一清二楚。一个活生生的、健康好动的女孩!想到这里,极少跳动的她的心脏都不禁剧烈震颤起来。
她想要那个女孩子!她想要过她那样的生活!
小雪绯红色的眼珠无动于衷地盯着占星师,仿佛从那张线条优美的薄唇中吐出的不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仅仅是一段“故事”而已。黑夜如同一袭深邃的郏蛘庑⌒”鹗锏娜鋈似肫胙构ァQ瘴拊麓痈詹趴季鸵恢痹诖蚨哙拢?br /> 现在觉得更冷了。她的太阳穴涨痛起来,全身更是像被万千蚂蚁咬噬一般,痒麻麻的。兴许是低温的缘故,她脑部的血液循环似乎停滞了,根本没有注意刚才占星师说了些什么。
“你的故事,”小雪终于缓缓开了口,她那宛如十四岁少女的稚嫩脸庞上,却浮现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势,“说完了吗?”
占星师轻轻一笑,“我等着某人把它接下去。”
小雪双眼空洞地望着某一个地方,视线不瞥向占星师也不望颜无月一眼,喃喃自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恨着爷爷对吗?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被爷爷关在这里……”
“可是,请你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小雪抬起头来,双眼中满是迷茫,只有在这时她才展露出豆蔻少女的一团稚气,“所谓的‘恨’,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爱你爷爷吗?”占星师柔声问道。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小雪并没有干脆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她只是张大了淡红色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爱与恨,这两个字眼我在书上都瞧过的……可是,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别呢!”
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扑通”声,占星师赶忙回头一看,原来颜无月不堪忍受这严酷的寒气,一时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占星师这才有些着急,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颜无月的手掌冰得就像浸过冥河水的鬼爪一样,冷得彻骨,即使
隔着占星师的手套,他仍感受不到颜无月血脉中散发出的一丝一毫热气。她双眸紧闭,嘴唇被一层淡淡的白霜映衬得发青,在占星师的连连摇晃中,那双活泼有生气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睁开。
小雪不禁感到好笑: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有着一双能够看透世事的清澈眼睛,居然却为了那个女孩的晕厥而张皇失措。“我说过,我有致命的传染病,”小雪举起一只脂光如玉的雪白臂膀,那正是颜无月一开始企图拉住的手,“她主动
碰我的手,为此发病甚至送命都怨不得我。”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占星师缓缓站起身来,傲岸的身材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高大,“她得的并不是你身上的‘病’。”
事后真夜回想起来,捶胸顿足有之,撒泼放赖有之,总之就是一句话:悔不该。不过实在也没有办法,谁让当时的她奉先生之命躲在包里,不许多嘴不许擅自行动呢。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没等小雪反应过来,占星师以神一般
的速度解开了紧裹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裹住颜无月的身体。在那风衣下面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东西,小雪似乎只看到一片闪动的黑色与白色,只在刹那之后,占星师便将颜无月抱在胸前,借由她身披的风衣掩
饰自己的身体。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小雪迷惑了,“耍把戏吗?”
占星师只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回答道,“对于你这种人来说,‘冷’这个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兴许是那件厚重的风衣起了作用,颜无月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接着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古怪,身上披着的是占星师素常所穿的黑色风衣,双脚悬空,显然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她慢悠悠转过头去,正撞上
占星师那张笑容满面的脸,后者糅合了温柔笑容和狠毒威胁于一体,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不许往后看,否则就吃了你。”
天哪,真是越说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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