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可泪又该怎么办呢?身为召魂树的她是那样无辜,为着追回冯泪的灵魂,就必须牺牲泪,置她于死地吗?我仿佛看到自己一手揪住她的长发,不顾她的哭泣哀求,一刀朝她的纤腰砍去,血一下子喷了我一头一脸……
“如何呢?”占星师不慌不忙交叉起双腿,黑暗中他的嗓音如磁铁般撩人,充满了未知与诱惑,“这位客人想好了吗?是保住心爱却臭脾气、性格有缺陷的女友,还是成全你的梦想,选择那完全契合你心意的、完美的召魂树?请把你的答
案告诉我。”
“是不是……”颜无月终于插上了话,“他一旦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死?”
无需回答,我那激烈抖动的双手已经确凿无疑地告诉了她答案。怎么办?怎么办?不光是双手,连我的全身都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为什么两条如花般的生命都要放在我手里抉择生死?我的心里早已架起了高高一座天平,泪和冯
泪,她俩一边一个,在秤盘里上上下下起伏个不停。生命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可为什么偏偏要由我,称出孰轻孰重定生死?
召魂树之美女盆景(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浑浑噩噩。当我的意识再度控制身体,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寝室门口,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乳黄色的三合板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微的光。
我从丹田深处猛提一口气,久久地含在鼻腔里,仿佛含着一枚青橄榄般咀嚼个不停。最终,随着那口气自我口中徐徐吐出,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掌拍在木门上。
刺眼的阳光铺陈在瓷砖地上,白晃晃地眩得我眼花。寝室里连一个人都没有,除却习以为常的隐隐汗臭之外,似有一股若有若无、蚀人筋骨的幽香暗自浮动,我循着这股芬芳而去,在衣橱旁的层层球衣后找到了泪。长长的睫毛蜘蛛
网一样覆在她的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坠在她幽黑的睫毛上,随着她眼皮的轻微颤动而摇摇欲滴。
“生人离魂三日方死,”我的脑中又回荡起占星师阴森森的声音,“若你选择召魂树,只需保持现状至三日,它便可以永远占有冯泪的灵魂;反之,如果你选择的是你的人类女友……”
他微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
“会怎样?”我焦急地握住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相当的麻烦。”占星师回答道,“除非采用特殊的手段,否则召魂树不会吐出它所占据的灵魂。”
“特殊的手段?”我梦呓似的重复了一遍。
“比死亡还要深重的苦难,”他悠悠然道,“所谓的‘生不如死’,才能使召魂树自愿放弃它的生命,向往最黑暗最永久的死亡。”
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一道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那是怜悯?抑或是悲伤?我无从得知。
难道要我故意折磨泪,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直到后悔生在世上才罢休吗?我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她纤瘦的双肩。也许我下手太重,就在我触碰她的那一刹那,她浑身猛地一颤,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童威,是你吗?”生怕看不清楚,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呼,“真的是你?”
她扑过来,两条蛇一般柔软的双臂死死箍住我,唯恐一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似的。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前,一个劲儿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拥抱她,可我就是没忍住。
“眼睛怎么了?红红的活像兔子。”我捧起她的脸,为什么明明和冯泪一模一样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却远比活人更娇俏更动人呢?
“我没事,真的。”她何尝说得来谎?明明低眉顺目的,目光躲躲闪闪都不敢正视我,还说没事?我伸手顺着她的眼睛一路往下滑,感受滑腻肌肤上残留的粗涩的触感。不会错,那是一条干涸的眼泪之路。
她哭过。
植物也会流泪吗?我不禁嗤笑起自己的书生气,那叫代谢出的水分好不好?
“童威,你昨晚去哪里了?泪……”她又低下头,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朵根子,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泪……一直都在等你。”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令我艰于呼吸。我怎会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吗?就算泪再完美,她终究只是一盆植物,冯泪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我是来强
迫泪放弃灵魂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和她儿女情长!要知道,冯泪还在等着我呢!
于是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泪……有件事想请你……”
还没等我说出口,她便欣喜地捂住了我的嘴: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的双眸像玫瑰花瓣上凝聚的露珠一样晶莹透亮,“只要童威吩咐的事,泪一定照办。”
我心里一揪,嗓子有些发苦,“如果……如果我想害你呢?”
“不会的!”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坚决,“童威才不会害泪!只要泪一心一意对童威好,童威也会同样爱护泪的!”
仿佛觉得分量还不够似的,她又补上一句:
“能有童威这样的主人,泪真的好幸运。”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孔,我简直要被内心的负罪感逼到崩溃了。泪是如此得百般信任于我,可我呢?她彻夜未眠苦苦等来的男人,就是专程取她性命的杀手吗?我一手虚伪地拥抱着她,另一手却伺机冷血地谋杀她!不,我办不到
!我跌跌撞撞冲出了寝室,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泪还在可怜巴巴地呼唤着我,可我根本不敢再留在她身边,一口气冲回冰冻街的占星馆才停下脚步。
对于我的去而复返,占星师压根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他的手中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铝罐,一个黑色交叉的骷髅头映着灯光,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失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默默将铝罐递到我的手心。
“这是……?”
“强效灭生性除草剂,可以令一切植物枯死,包括召魂树。”他说,“这是回礼,你的酸奶真的很好喝。”
“谢谢。”我机械地动了动嘴皮,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对这个神秘的占星师是憎恨还是感激。当我步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如果真的下不了手……”
我停下了脚步。
“就叫别人帮忙。”他说,“只有在你的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召魂树,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盆景罢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我快走。我清楚地听到身后大门关上的咯吱声。
也只有试试这一招了。千挑万选,我看中了小六,这小子傻,好糊弄,跟我关系又铁。我把他领到衣橱旁,一咬牙挑开球衣,泪就这样曝光在我们两人的面前。
召魂树之美女盆景(十)
一看到生人,泪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还把身上的大衣裹了一个结实。我没脸看她,只打量着小六的神色。
“哎呀妈呀!”小六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这是咋整的?”
我紧张极了,手掌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好不难受。“怎么了?”声音都有点变调。
“好好一棵小树苗,咋种在脸盆里呐?”小六白了我一眼,“盆子不漏水,不把树根子给泡烂了?”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动弹个没完,不是拽泪的头发就是拨拉她的胳膊,可怜泪身上的大衣都要被他全扯下来了。他还抓起几绺泪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阵乱摸,泪苦苦忍受他的骚扰,眼眶里似有盈盈泪光泛出。我
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的咸猪手,顺带陪上一个最大最马屁的笑脸,“是是是,您老教训得极是。好兄弟,威哥求你的事,可不可以现在开始啊?”
“这树活得好好的,干吗喷死它啊?”就算隔着一道门,小六的纳闷仍然清晰可闻。我又怎忍心让泪去死?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就算泪集世上所有的美德于一身,我总不能为了区区一盆植物搭上冯泪的性命吧?!小六的嘀咕声
渐渐听不见了,该是他下手的时候了。我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恨不得这难熬的时间之河快快流淌,让这噩梦般的时刻瞬间终结。忽然,毫无任何征兆地,里面传来了一个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毫不留情地刺破我的耳膜。
“泪……”我虚弱地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样就能抹煞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她从土里发出的第一次呼唤,和她第一次晒太阳,那阳光和煦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身旁……泪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地持续着,她正在承受人类所难以想象的痛苦,“
童威……”叫声越来越弱,低低化为有气无力的呻吟,从那气若游丝的吟声中我明明白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童威……”
我再也忍不住了,旋风般一脚踹开大门,根本顾不上多看愕然的小六一眼,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泪。她脸色枯黄,鲜妍的樱唇因中毒而变成狰狞的紫色;当我扶住她的娇躯时,发现她的双脚,也就是与土壤接触的那部分正在坏死,
雪白的肌肤上开始涌出大块大块可怖的黑色斑痕。
“威哥,你这是咋了?”小六一脸茫然,“这除草剂还……还喷不?”
“多谢你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刻竟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你先出去吧。”
“不喷了?万一没死透咋整呐?”可恨小六榆木脑袋不开窍,还要往泪身上招呼除草剂,还好被我当场夺下。
“够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叫、你、出、去!”
泪躺在我的臂弯里,软绵绵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丝力气。我温柔地环住她的整个上半身,感觉到她正在我的怀中渐渐冷却。“泪,对不起……”我的语言是如此贫乏,以至于在这样诀别的时刻,也唯有如此对她说,“对不起……”
她干枯如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要道歉……童威对泪的好,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才没有!”我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头,“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怪我,全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如果没有我不切实际的妄想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别……”她颤巍巍拉住我,“别伤害自己,要不然,泪的这里……”她的手缓缓滑向胸口,“这里好痛,比刚才那个……还要痛得多。”
“只要童威笑,泪的这里就很舒服,很开心;”她扬起蜡黄的小脸蛋,双眸莹净如水,“泪不想让童威难过,就算离开,也要留下一个微笑的背影,好吗?”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感到空气前所未有的甘美,那都是经过泪净化后换来的纯美氧气吧。“来吧,泪,”我对她说,“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豁出命去,我都会满足你的!”
“这样的话,童威就会高兴了吗?”她急急问我。
“嗯!说吧!”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缥缈而透明起来,像是梦中一样轻盈的感觉,“我想……”她终于开了口,“我最想要的,就是和童威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
“我想和童威一起手拉手,走在撒满阳光的小路上;我的双脚踏在落花遍地的泥土上,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芬芳的脚印,而在我们的身后则是绵延至无穷无尽的足迹……就是这样,可以了吗?”她用急灼的眼神征询着我的答案。
“当然。”我给了她一个微笑,接着,我站起来,轻柔地将她悬空抱起,自然也一并带起她脚上的脸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将连接她身体的脸盆,一口气压在了我的左脚球鞋上。我绕过她的腋下,从胳膊处把她架起,让她无力地
趴在我的肩膀上。我叫了一声“各就各位——预备,走!”左脚小心翼翼抬起泪的底座,然后,竭力保持身体平衡,向前迈了一小步,又把脚轻轻搁到地上。在这上下颠簸的过程中,泪一直死死箍住我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平安落
地才回过神来。
“泪,真的在走?”她反反复复问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
“当然!”我索性抱着她旋转起来,“不仅会走,而且还可以跳舞哦!泪小姐,童威有这个荣幸,请你共舞一曲吗?”
远远的,校广播站送来了一曲梅艳芳的《女人花》,我默数了一下节拍,正适合跳慢四步。于是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泪趴在我的肩上,一个劲儿地点头,拼命地点头,她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也点燃了我的激情。
召魂树之美女盆景(十一)完
“女人花
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若是你
闻过了花香浓
别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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