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荒苷鲎叛劬λ酢?br /> 可科学丝毫无法解释他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他理论上该死的妻子如今安然回家了;第二,她变成了鱼。
准确的说,是上半身变成了鱼。
他从不记得妻子如此刻这般亲近于水。她生长于遍地石漠的山区,从小就是旱鸭子。直到今日,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去游泳池的情景:她生平第一次穿上泳装,有些敬畏地躲在他的身后,不敢正视别人灼热的目光。当他抱住
她的身体,将她轻轻托起于水面上,就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那猛一入水的浮力,那奇妙的上下上下的触觉使得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是混杂了新奇与恐慌的叫声,像涉世未深的孩童发现新大陆一样充满了异常的兴奋。那种
程度的兴奋是早已学过游泳的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同样经历过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能学会游泳。她对于水,似乎有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从那唯一的一次下水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与水沾边的地方。当然,“那一天”除外,它终结了一切。
在他无数次的梦魇噩梦里,幻想构造出了一切,却忘记了一点。她在暗无天日的水中,四肢徒劳地挣扎着,长发如同翻飞的水草,绝望地四下飘散,蔓延。水是一座天然的牢笼,禁锢了她的呼吸,束缚了她的行动。她被迫呼吸,然
而涌入肺泡里的只有水,无情又肮脏的水,它们冲入她的身体,直到灌满她的肺,灌满她身体每一个空虚的地方,将她的肚皮撑得发胀发肿,变成一个巨大的人皮水泡。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类的求生本能。
同他一样,她也要拼命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活下去。
他的选择是背弃自己的妻子;而她呢,只有拼命地游,永不停歇地游,不顾一切地攫取水中的氧气。
于是,她变成了鱼。
她蠕动了一下身体,这表示她醒来;鱼妻用两支鳍撑在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可以感知到,她那濡湿的头正贴在他的身边。
鱼妻(三)
她那两支浅黑色的鳍,在抬起身体的同时拍得水花啪啪响。那双长在头部两侧的鱼眼,唯有转动上半身才能勉强与他两两相望。呆滞而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股漠然的神气使得他的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装得若无其事,如
往常一样问候她,可他办不到。就算不刻意把视线挪开,他也难以接受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那曾清丽的妻已变成鱼头人身的怪物,只为回到他的身边。就算他瞎了双眼,蒙蔽五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声
:“回来啦?”——他也做不了。
她倒是转过头去,摆动两条修长如昔的玉腿,臃肿的鱼身就这样摇摇晃晃离开了他的视野。不多会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大概是去沐浴去了吧?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幻觉,肯定是幻觉!他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她一准早就淹死了,说不定此时搜救人员正在打捞她的遗体。一个女人,一个不会游泳、连水都只下过一次的旱鸭子,怎能抵挡海龙王狂风骤浪的侵袭?更别说她孤身一人
,从千里外的度假地一路奔回自己的家,这可能吗?显然不现实。也许是自己良心不安加上思念成疾,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幻影吧?他自嘲似的想,思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厌弃于她;唯有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才发现
她在我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吗?换句话说,这也就意味着,她是自己血淋淋的死亡,证明了维系他俩婚姻纽带不是习以为常与惰性,而是更为牢固的感情。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他迟疑了一会,放在门把上的手始终没有勇气拧开它。他抓起外套,走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把大门反锁,直至锁到最后一层才罢休。
结婚五年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早上七点起床出门,在路上吃完早饭就去公司上班,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公司里打发。他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下班之后还不忘加班,一般晚上都要忙到九、十点钟才回家。他
如此勤勉并非热爱工作,而是因为回家之后也无事可作。与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惹人讨厌,还不如一个人呆着清静。再说了,她的作息习惯与他迥然不同:对于作家来说,通宵写稿是常有的事,她往往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懒觉
,午夜才开始码字。为免打扰对方,他俩两年前实行分房而居,一个人一间卧室,谁也干扰不了谁。有时候放假他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向来只有冷冰冰的灶台——她从不做饭,不会也不屑于做。“我的手是用来码值钱的字的,太平凡的活配不
上我。”她曾这样骄傲地回答他。是的,就算他在公司如何努力,始终不过一个无所作为的上班族,从事的始终还是“配不上她的平凡活”,他全年的工资加起来甚至比不上她一本小说的版税。而且,随着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她的书还
会加印、再版,版税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也越来越红……她又怎么甘心,匹配如此平凡的他呢?
可她就是不肯离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他。
除了死神的拥抱之外。
他致电警局,听到的还是那套老话:还没有找到,我们深表遗憾……他放下电话,感到三月的春意是那样料峭,脖子后面冰得像冻土层下的岩石一样毫无知觉。几个女职员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背过身去,各自分散
开的同时还用同情的神色瞥他一眼。关于他和妻子的不幸遭遇,想必公司里早已传开了。上司把他叫进办公室,一通表扬后用沉痛的语气安慰他,那套陈词滥调让他几乎不忍听下去。嗯嗯嗯,他机械地点头,逮着一个人就给他点头。眼
前晃动的全是幻影,不知他人心中苦痛便滥施同情的幻影,废物!
一个女人的尖叫隔着玻璃窗传了进来。“什么?!”她叫得是那样大声,握住听筒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成最薄的一张宣纸:
“他的……”她求援似的将目光投向众人,“电话……”
上司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时接电话的女人赶紧解释了一句:
“是他老婆打来的……”她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可他老婆不是淹死了么!”
电话线那头传来的,是久违的清脆女声,略带一丝金属质感的沙哑,透出一股慵懒与神秘,正是她心情愉快才会发出的声音。老公你在哪里?饿不饿?晚上记得一下班就回家吃晚饭哦!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做……
“你做?”他从鼻孔深处里喷出一声冷笑。她的笨手笨脚是远近出了名的,洗不干净衣服、做菜像烧炭之类还是小事,更难得的是一次烧水煤气泄漏,害得他俩差点一氧化碳中毒;一次烹饪把铁锅烧穿一个碗大的洞,整个厨房险些化为
灰烬。从此以后他吸取了教训,再也不准她插手家务半步。今天她倒要一反常态,主动从事这种“平凡的工作”?
老公,老公……电话里她那甜蜜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嘛说嘛,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都给你做。
也罢,他冷笑着,那你就做些人类能够食用的饭菜吧。
放下电话以后,他才得以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围剿着他,似要从他的身上剜出一点点的秘密来。刚才电话里的是谁?谁在说话?他们的眼神分明是这样问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婆喊我回家吃饭,仅此而已。他轻描淡写回答道,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如今改行做起贤妻良母来了。
可你的妻子……
可我的妻子……他的脑中猛地闯入几个凌乱的片断,在水中扑腾、挣扎、惊慌不已的她,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静静躺在他身边的她,鳍拍打着床上的水花,两只木然的死鱼眼睛只盯着他一个人,他走到哪里就跟着转到哪
里……他猛地跳了起来。
她是用那鱼鳍给他拨打电话,用那张鱼的嘴唇向他撒娇,用那副鱼头人身的模样,继续做他的娇妻吗?
鱼妻,将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晚餐呢?
鱼妻(四)
他到底是不放心,下班后特意绕远路到熟食店买了些卤菜。来到自家的防盗门前,他习惯性的去掏裤兜里的钥匙。这时候,地板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啪嗒一声,防盗锁舌弹了出来。
门开了。
“我带了钥匙,不用你来开……”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险些捅进他的鼻子眼里。是鱼妻,正用两支大鳍交叠,恭恭敬敬捧起一双拖鞋,死鱼一样的大眼睛凸出来,阴森森没有一丝表情。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为免被他人看见,还是硬着
头皮接过了那双拖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皮鞋甫从脚上褪下,鱼妻便飞快地用双鳍一扫,把它们揽进怀里,动作之麻利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皱了皱眉,只因为穿着拖鞋的脚从里到外,一下子全湿了。
房里积了一层水。
他的红木地板、宜家家具、真皮沙发还有席梦思床,统统泡在这可恶的水里。见鬼!他暗骂了一声,不会是下水道堵塞了吧?他嫌鞋袜湿重,索性卷起裤腿,打着赤脚趟水走进浴室。果不其然,下水道口缠绕着一圈不知名的黑色物
体,旁边卷起一层又一层涌动的漩涡,水花拍打瓷砖地面的声音是如此激昂。他呆呆站在那里,感觉到那洞口深邃得要把他整个儿吸进去,黑黝黝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某个他极为熟悉的东西,怪异极了。他的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只要摘
掉盖口的堵塞物,下水道便恢复畅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阻止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脑中敲响一记又一记的警钟。于是他决心顺从上天的警告。
他刚要迈出家门,冷不丁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他。当他看清楚抱住自己的正是两支大折扇的鳍,粘腻的体液蹭了他一身,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不敢直接触碰鱼妻的身体,只能用言语这无形的武器呵斥她,“我去找水工来修下水道,别给我添乱!听见没有?”
她的头在他的背后蹭来蹭去,想必是不愿意。她的力气好大,趁着他还在心疼衣服的工夫,竟抱着他转过身,然后,他听见门咣铛一声锁上的声音。是她用脚把门踢上的。
现在,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从背后推着他,一直推到餐厅里。餐桌收拾得整整齐齐,雪白干净的桌布,酒杯碗筷早已备下。她硬是把他塞进椅子里,为他铺上一块餐巾。水晶吊灯的五彩光芒映在她的鱼头上,他发现她的眼睛比之前还要湿润明亮。
她开始上菜。
捧上来的第一道是一大盆冰,细碎呈灰白色的那种,难不成三月里还吃刨冰?他不解地问她,而她则迈开双腿,径自走过来握住他的右手,当然了,用的是双鳍。被那种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握住,他的手好不难受。她极为灵活地抖
动双鳍,他的手自然也跟着一起拨拉盆中的碎冰,不多一会,下面便显露出一条带鱼冻得僵硬的尸体。他凑近一瞧,那死鱼的眼睛与身边的她何其相似!他一阵恶心。
吃啊,快吃!她主动帮他夹起。他惊惶失措,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怎么不吃?还是不喜欢吃?他好像听到她这样问他。
“我求你换一个……最近见了荤腥就想吐,有没有素点的?”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一扭腰便不见了,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他正在纳闷,只见鱼妻举起双鳍,从鳍上垂下来的水草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跳了起来。
喜欢吗?她搂住他的头,幽绿绵软的水草如一条温柔的绳索,慢慢地绕过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抽紧。在这暗无天日的水草牢笼里,他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只有黑暗,缓缓将他的意识绞杀至虚无的黑暗——那是死
的黑暗,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被黑暗一点一滴地吞噬到渣都不剩,而他此刻,也在咀嚼着同她一模一样的痛苦。
突然间云开雾散。
只因她放开了他。
她那含露欲滴的双眼里,似乎充满了悲伤和云雾一般的阴翳。我做的菜就那么不合你的胃口吗?为什么你连碰都没碰一下,就一脸憎恶的表情,宁愿死也不想吃的样子?好奇妙的,虽然她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但他仿佛清清楚楚
听到了她的心声。于是他回答:
“你先吃。我自己买了宵夜。”
而他,则看着她吃。
曾经出于百无聊赖,他养过几天金鱼,权当业余爱好。当然,金鱼早就死了,但鱼缸还在,搁在阳台上已经吸收了好几年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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