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你先吃。我自己买了宵夜。”
而他,则看着她吃。
曾经出于百无聊赖,他养过几天金鱼,权当业余爱好。当然,金鱼早就死了,但鱼缸还在,搁在阳台上已经吸收了好几年的日月灵气。当她捧出那个擦得晶莹透亮,还灌满清水的玻璃鱼缸时,他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捧起那些冻鱼和
水草,扑通扑通全扔进了鱼缸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错愕不已。她的头一个猛子扎进缸里,剧烈的水花四溅,泼了他一头一身。她的两片鱼唇飞快翕动着,水面上激起一嘟噜一嘟噜连续的水泡,水下则像刚烧滚的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他的眼都要看花了,等到鱼缸
里稍微平静了下来,她的头高高叼着半条带鱼,以一副昂然的神气钻出了水面。
而鱼缸里早已龙蛇混杂,食物的碎屑、残渣四处飘荡,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狼狈不堪,清澈的水在瞬间变得污浊滚滚。即使他再也看不下去,借故躲到书房,仍可听见餐厅里惊天动地的响。她兴许还在进食,兴许在收拾那修罗
场一般的狼藉——无所谓,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就万事大吉。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长夜漫漫,他不想出去面对鱼妻,便打开计算机上联众世界打麻将。他输的很惨,短短三个小时就输掉了四千分,不过他不在乎,只是机械地移动鼠标,
跟着屏幕上的光束挪动视线。他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大脑皮层却极为亢奋,眼珠只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除了牌局以外什么都不想。
鱼妻(五)
脚下的水愈发温柔地抚拭着他,一股惬意从脚心一直传播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暖烘烘的。他的双脚就和地面家具一起,浸泡在这没过脚面的清水中,没有一丝不适。他甚至质疑起刚才的想法,为何要请水管工来修理呢?的确,开
始踏进这积水中,他明明感到不快的——然而,仅仅是刚开始而已。如今他分明从水中感受到一种不可或缺的温暖感,如母亲的怀抱般令他沉溺不已。当他听见潺潺流动的水声,鱼妻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一支冰冷的鳍搁在他的脖子
后面,那似乎是提醒他,该睡觉了。
“急什么急?没看见我这圈还没打完吗?一点眼力都没有!”他正在兴头上,再说了,比起紧张刺激的牌局,鬼才乐意搭理那个没趣味的女人。
啪啪啪,她踩着水而去,知趣地留下他一个人。房间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来,显示器投射出白荧荧的光线,映得黑暗中他的脸煞青煞青的。不知不觉指针早已过了十二点,雀友们纷纷散去,他这才发现双眼又酸又胀,痛得难受。
真的该上床了,他打了个哈欠,摸黑打开了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这几个小时内,脚下的水似乎又深了一些。他猛地想起大床早已被鱼妻弄了个透湿,而此时她那丑陋的鱼头想必正躺在水中,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想到这里,胃
里一阵难以言喻的抽搐。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他决定到沙发上凑合一晚。
当夜无事。第二天一早,他还在闭着眼睛做梦呢,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公,起床啦~”
他习惯性地翻身加捂耳朵,全当一阵耳边风。可是,是什么声音频频敲击他的耳膜?啪嗒啪嗒,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而且拍得正欢?
他睁开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之间,水悄无声息地涨高了学多,险些淹没他平躺的沙发。鱼妻悠闲地仰面朝天,整个身子漂浮在水中,双腿富有节奏地游动着。她的鱼头高高伸出水面,黑洞洞的嘴巴正冲着他大张着,那
姿势活像向饲养员索取食物的海豹。拍打出水面的不是其他的东西,正是她那两支船橹似的鳍。
的确,她叫得没错,七点是早起的时间。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却卡在下地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拖鞋不见了,可能被水流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拖鞋。”
哗哗,她的双鳍迅速拨动清波,整条身体箭一把刺穿水体,灵巧地冲了出去,那双上下摆动的人类的双脚,洁白得分外扎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顺利返航,高高扬出水面的嘴里正叼着他的拖鞋。
他一把夺过鞋,没表扬也没批评,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进水里。奇怪,他心里纳闷,水明明都淹过小腿,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水中行走,阻力应该相当大,可为何自己走起来非但不感费劲,还显得比平日还要轻松舒畅?真是诡异的水
。他开始简单地洗漱,而无论走到哪儿,鱼妻总是亦步亦趋,跟着他游到哪里,静静地在他的身边拨动着水。他的心中始终存着这样一个疑惑,那就是,昨天打给公司的那一通电话,还有今早唤醒他的那个声音——他听得出来,那分明是他
亡妻的声音——是从她那张鱼类的嘴唇里所发出的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从不当面与他交谈,唯有在他无法确认发言者的时候才出声呢?
算了,他苦笑着,从洗脸池上头的镜子里又看到了她那木然的双眼,那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表情总令他毛骨悚然。反正就算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好对她说的了,就这么着吧。
他今天的心情奇好,理由之一搜救是原以为被水泡烂的皮鞋,穿上以后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湿,还有他的裤子和袜子,跟皮鞋一个德性,在水里泡了个稀巴烂,一出门一晒太阳,嘿,全干了!理由之二就是每个人一进公司,首先都
抢着送他一个大笑脸,内容之明媚灿烂可比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收下上至部门经理下至扫地大妈的笑脸大礼包之后,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最要好的同事。
“啧啧,装,还跟我装!”同事一脸坏笑,“你小子行啊,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不去申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啊?”
什么奥斯卡?他到底什么意思?
“少在我面前演戏啦!”同事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婆什么都说了!”
她……?他一把抓住同事,表情极为急切:“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正当他在联众上鏖战的时候,同事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里的人自称是他的妻子,出于多年的友谊,同事也确认了她的声音。她宣称,她大难不死,现正在家中平安无事。同事大感意外,有些不解他在公司为何不说明此
事,反倒摆出一副鳏夫的嘴脸。这时电话里的女人笑了起来,那是爽朗的格格笑声。
“说起来有点丢脸……事实上我们这两天在冷战,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气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他心情不佳,才故意没跟你们解释吧。”
事已至此,同事还能说什么呢?唯有草草安慰了事。不光是这个同事,连部门经理和扫地大妈都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内容全是“我平安回来了,让大家担心真是不好意思,从今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外子”。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悉
那么多人的电话号码,再一个一个地拨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同事又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对了,最后嫂夫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所遭遇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不与众人分享实在心中抱憾,所以她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从今天起开始发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桌上新发的报纸,透过油墨淋漓的新闻纸,影影绰绰现出他妻子的名字来。
鱼妻(六)
“深渊——我在水底的日日夜夜。”
“我的头顶是绿到发青的水,水的上面才是白而透明的光线,那是来自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之光。我的意识同这个身体一样,在这水中信步浮沉,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张开嘴,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巨大压力的水
流。它们毫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沿着我的食道一直涌向胃部才停下它们的脚步。我难受得呛出了眼泪,可泪也是水,它悄无声息地溶化在同类的海洋里。”
“黑暗与绝望的深渊,除了水我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水柔媚地铸就了我无声的坟墓,我将悲哀地终老于斯,朽烂于斯。”
“我依稀记得自己曾是个人,一种陆地上长了四肢却只会用下肢行走的动物。我举起自己的两根上肢,不清楚它们是否天生就是这样,有着蒲扇一样宽大的外观。水被它们缓缓拨动着流过我的身边,那流线般舒畅的压力使我有种异常
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曾经我也体会过同样的感受,只不过那时躺着的是一个更为结实更为安心的怀抱中。我努力拨开岁月的迷雾,呵,看到那一幕,就连此刻的心,也不免微微荡起层层涟漪。那不正是他吗……”
下面的情景无需赘述,无非回忆当年他抱着她入游泳池那一段。她以梦呓般清丽的文笔娓娓道来,读到这里他那颗衰迈已久的心也不免打开记忆库久锁的大门,往里面探了两眼。说实话,他从未想过那一此下水竟然给她留下如此深
刻的印象,不就是五块钱一小时的游泳吗?
“并不是为了纪念第一次,而是因为‘他’。”她继续写道,“那是久违的温存,可遇而不可求,即使到了最幽暗无垠的水底,我的全身上下,仍像被那炽热的拥抱紧紧萦绕,温暖的感觉从那时起便从未消失过。愿他带给我平安。”
今天的连载到此结束,明天继续。他张大眼睛,恨不能从那报纸的夹缝里抠出明天更新的内容来。这真的是充斥于她内心的想法吗?在他害得她跌入水底深渊之后,她居然还以他俩曾经的温馨激励自己,祈求他的保佑……滑天下之大稽
!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不光是公司里的人,那些她相熟的编辑也一样,否则怎会刊登她写的东西?如今她更以自己的连载宣告复出,可谁又能想到,平安归来的她竟成了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他又是心烦意乱,又要搭理那些
道喜的同事,再强悍的神经也维持不下去。所以他头次主动向上司请假早退,上司只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爽快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谁都没有惊动,悄悄打开了家门。屋里的水漫得更高了,差不多淹没他的大腿中部。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没错,家中所有器具都泡在水中,拖鞋、毛巾、枕巾之类的小玩意高高浮在水面上,四处飘荡。然而,即使他拉开门,
也不见水淌出门外——确切地说,房门处犹如生成一张透明的结界,阻挡了水的流动。他战战兢兢把腿伸进水里,刚开始是冰冰凉的,还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滑腻感觉,然而,随着他的走动,那水仿佛活动开了似的渐渐活络起来,不烫不冷
正好暖和,泡得他舒舒服服的。当他走到卧房门前时,从关着的房门外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虽说听起来有些沉闷。从门缝里他瞥到一个伏案工作的背影:鱼妻端坐在水里,身上披着一件莲花图样雪纺绸睡裙,整个
身躯往前弓起,挡住了他的视线。书桌上除了她自己的笔记本,再没有其他东西,水堪堪没有漫过书桌的边缘,虽说电源开关和插座全都泡在水里,可这样竟没有影响它们的正常功用,也算一件异事。想着日报上的连载,他不禁纳闷了
,想象着她用双鳍打字的画面……不可能。于是他趟水,静悄悄凑上前去。
她的确在打字,也的确靠一双鱼鳍。令人惊讶的是,各有五支筷子裹挟在她双鳍的皱褶中,随着她鳍骨的运动,筷子们纷纷降落在键盘不同的按键上,敲击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汉字。不光是写文章而已,他还看到显示器右上角的QQ
,好几个头像正一上一下地跃动闪烁着,底下还有一排对话框。不用说便猜着了,鱼妻还在和别人上网聊天呢。人常说,谁也不知道电脑后坐着的是人还是狗,如今可好,连鱼都能网聊了!
“聊得挺欢嘛!”他冷笑了一声,“要不要来个视频?”
鱼妻的身子猛地一抖。她缓缓转动上半身,用那只凸出的眼球盯着身后的男人。他最怵那个眼神了,迫不得已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
“我看了今天的日报,《深渊》,是你写的吧?”
她没有作声,只是像操纵提线木偶的傀儡师一样,牵动几支筷子,屏幕上便弹出了一个新建WORD文档。连鼠标都不用碰,快捷键用得真熟练,他暗想。接下来,她的双鳍下筷子翻飞,打出了一行字。
“水下那段经历无论对我,还是对于读者,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验,我有责任把它披露出来。”
哼,他冷嗤道,倒还冠冕堂皇。“美女作家劫后余生,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吸引眼球的新闻。她不过是借助自己的灾难炒作而已,趁机发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