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四辑)
他的声音不对:太沙哑,太低沉了。舌头不听使唤,话一吐出来就走样,哪里是清脆悦耳的西班牙语?怪声怪气的,倒人胃口。他的话如此蹩脚,难道他变成了葡萄牙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澳大利亚纽卡斯尔的总督兼总司令。”听起来依然是可笑的嗓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是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索!”他咆哮如雷,声音犹如冲破闸门的水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传来的却是低沉的、隆隆的回响,似乎在嘲弄他。够了,甚至连说他自己的姓名也如痴人呓语。
“上帝呀!”他叫道,“圣人天使呀!”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杂音,压根儿不地道。
他从来就不会读书写字,而如今似乎连讲地道话的能力也丧失了。他纳闷这里究竟是不是天堂,是不是超凡圣境。他的舌头好像被一道符咒管住,也许是一个魔鬼,将他的舌头紧紧地捏在魔爪里。那么,这是地狱吗?尽管看起来是一个优美的地方。他耸了耸肩。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无所谓。他渐渐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他早就明白:对无可奈何的事情发怒是无济于事的,面对不可知的世界惊慌失措更不可取。反正他在这个地方,如此而已——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他必须找个地方栖身。但不像这个地方,他老是在虚无中飘荡。
从前,他下过地狱,下过小地狱即地球上。那座叫做高洛的光秃秃的小岛,在那里烈日会把人的皮肤烤焦,唯一的食物是螃蟹,吃起来满口屎臭味;他还去过沼泽地,那里大雨滂沱,树木盘根错节,犹如利剑刺痛人的肌肤;他还率领军队翻越过崇山峻岭,那里白雪皑皑,寒冷刺骨,每呼吸一次,空气就利刃般刺进人的喉咙。那一切他都熬过来了,何况那一切比这里要严酷得多。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危险,只有温和的光,一切不舒适感都莫名其妙地荡然无存。
他开始向前移动,他踏着空气行走。他自忖道:瞧,瞧,我踏着空气行走!随即,他大声宣布:“我踏着空气行走,”并对自己的话音感到好笑,“我踏着空气行走!为什么不行?我是皮萨罗索!”他使出浑身力气叫道,“皮萨罗索!皮萨罗索!”听到回声后,他笑了。他继续往前走。
哈瑞·坦纳俯身坐在一个闪光的巨大球体即九楼造像实验室里,注视着全息图像库遥远中心那个小小的人影昂首阔步行走。
卢·理查森蜷伏在坦纳身边,双手插在数据手套里,以便随时向排列网络输入命令,他似乎没有呼吸——似乎也成为了网络的一部分。
坦纳暗自想,其实这是理查森的习惯:完全沉浸在身边的工作里。对此,坦纳颇为羡慕。他俩气质截然相反。理查森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只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这是他的酷爱。坦纳不怎么理解为酷爱所驱使的人。理查森有点像从旧时代过来的老古董,在那个时代凡事都讲认真,在那个时代你能够钟情于你的事业。
“你觉得那铠甲怎么样?”理查森问道,“我觉得可漂亮了。是从古代雕塑上弄下来的。看上去很威武。”
“正适合热带气候,”坦纳说,“再配上头盔挺不错的。”
理查森似乎没有觉察到坦纳的声音流露出焦躁,动作有点不安。他继续做一些小小的调整。他是一位小个子,衣着整洁,仪表考究,一头退色的金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张不苟言笑的嘴,薄薄的嘴唇。
坦纳呆在他身边显得高大、笨拙。理论上坦纳对理查森的研究项目握有领导权,可实际上他总是让理查森放开手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这次或许得管一管了。自从理查森胡弄模拟历史人物研究项目以来,这次已经是第12次或者13次向坦纳展示了。以前的展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失败告终,坦纳预料这次也会重蹈覆辙。很久以前他就批准了这个项目,可现在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了。坦纳心想这不过是一种游戏,不过是再表演一次绝望而又没有意义的高科技特技动作,在一场毫无意义的芭蕾舞中再表演一次快速旋转。耗费巨资,耗时数月,仅仅是为了显示智慧,如此而已。到头来却是毫无结果。全息图像库里那个小不点儿图像突然开始退色,失去定位了。
“哟——哟,”坦纳说,“又来了。还不是老一套。”
然而,理查森却摇了摇头:“这次可不一样,哈瑞。”
“是吗?”
“我们并没有失掉他。他只是擅自在那儿转悠,离开了我们的跟踪参数范围。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达到了模拟人高度独立的水平,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擅自吗?卢,独立吗?”
“瞧吧,”理查森说,“我要插进随机跟踪程序。这样,他自由地移动,我们也自由地跟踪他。”他对着别在衣服翻领上的计算机话筒说,“你会奖赏我吗?”说着他的左手中指一闪,显示量变程度。只见那个身穿华丽铠甲,脚蹬尖头靴的小影儿又变亮了。
坦纳看见了那铠甲上的美丽图案、那插着羽毛的头盔、那锥形肩章、那肘关节以及那精致的剑柄。他正大摇大摆地从左向右阔步前进,就好像一个正在攀登世界高峰,不到峰顶决不止步的人。实际上,他是在空中行走,但这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儿影响。
“瞧他过来了,”理查森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他弄回来了,对吗?秘鲁的征服者就在你的眼前,有血有肉。可以这么说。”
坦纳点了点头。是呀,皮萨罗索就在眼前,而且,他得承认眼前的情景令人难忘,甚至还有些感人呢。瞧那身穿铠甲的小小人影穿过全息图像库那灰色闪亮的空间,显得多么坚定不移,在他的心中还唤起了某种共鸣呢。那个小不点纯粹是想像的产物,但他自己似乎却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前进,前进,再前进,似乎他明确要找个地方。看着,看着,坦纳居然入迷了,不知不觉地唤起了对整个项目的兴趣。
“能不能把他变大些?”坦纳询问道,“我想看一看他的脸。”
“我能够把他变得跟真人一般大小,”理查森答道,“你想要多大就多大。瞧吧。”只见他指头一闪,皮萨罗索全息图像立刻变大到两米高左右。
这位西班牙人在行进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图像变化了。西班牙人安然站在半空中,虎视眈眈的,手搭凉棚,似乎在凝视一团炫目的光芒。他的四周缭绕着五彩条纹,绚丽如晨曦。这是一位瘦高个子,50多岁,一张棱角分明的冷酷的脸,灰白胡子,薄嘴唇,尖鼻子,一双冰冷、狡黠、锐利的眼睛。
坦纳仿佛觉得这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不由得打了一下寒噤。坦纳暗自想,我的上帝,他是真的。
法国是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时间大约在2118年,研究是在里昂计算机中心进行的。那个年代,法国很有一些天才从事于软件开发。他们设计出不少卓越的程序,而这些程序却被束之高阁。
法国程序设计师们设想利用真实历史人物的全息图像来为在历史名胜地举行的旅游观光活动锦上添花。不是昔日迪斯尼乐园那种预设程序的机器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凯旋门或埃菲尔铁塔前面,千篇一律地夸夸其谈。而是真实历史名人的足够以假乱真的化身,他们能自由地散步,交谈,回答问题,说俏皮话。
想像吧,路易十六为游人介绍凡尔赛宫的喷泉,毕加索导游巴黎艺术博物馆,萨特坐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与行人高谈阔论存在主义!还有拿破仑!还有圣女贞德!还有大仲马!
该设想的原理很简单。写一个能够吸收、消化数据并使之相互关联的智能程序,而且这个程序还能够根据你输入的数据创造新的程序。没有什么大困难。然后,向程序输入有关要模拟的人的著作——如果有的话——从而为此人的观点立场,以及他应付环境的潜在方式和他的思维方式搭起一个总的框架。如果找不到他的著作,用他的同时代人描写他的著作也行。下一步,输入此人活动的所有历史档案,包括所有重要的学术著作,为互相矛盾的阐释提供适度的空间——的确要利用信息矛盾来创造一个充满模糊性与矛盾性的复杂的人物特征,而这正是任何人的必然特征。再下一步,输入该时代一般文化信息的基本要素,这样此人就拥有了基本的参照数据与词汇,接着便可以产生在时间与空间方面都适合他身份的思想。最后,再应用一点精巧的造像技术,你就模拟出一个有思维能行动的历史人物来,仿佛是从模拟中脱胎而出的,鲜活的真人似的。
当然,这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功率。不过,这不成问题,当时世界150千兆的网络已成为实验室的标准件,十来岁孩童玩的铅笔大小的计算机功率远远超过他们爷爷的爷爷时代的巨型中央处理机。
然而,有两个方面出了问题。一个是植根于法国人独特的浪漫气质:心比天高,这种气质在程序设计师们身上暴露无遗;另一个与21世纪世界大国普遍存在的失败恐怖症有关,法国也不例外。
第一个错误是该项目在早期阶段其发展方向就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当时,西班牙国王即将对巴黎进行国事访问,为了向国王陛下表示敬意,程序设计师们决定合成出唐·吉诃德作为他们的第一个研究成果。虽然设计该智能程序仅仅是模拟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不能创造出像唐·吉诃德这样具有详细记载的虚构人物。有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有关于唐·吉诃德生活时代的丰富的背景材料,还有对该小说与唐·吉诃德的鲜明浪漫性格的批评著作,可谓是汗牛充栋。于是,计算机合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唐·吉诃德来——一个瘦骨嶙峋,怪模怪样的全息图像人物粉墨登场了,他的种种滑稽乖戾习性不折不扣,他如人们所期望那样,吵吵嚷嚷,满口豪言壮语,令西班牙国王捧腹大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对法国人来说,实验却失败了。他们创造出的唐·吉诃德无可奈何地被锁在16世纪末叶的西班牙,锁在他所来自的书中。他没有独立行动与思考的能力——无法观察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无法对这个世界评头品足,无法参与这个世界。他的一切都毫无新鲜感和乐趣可言。任何一个演员都能够披上铠甲,戴上一撮乱糟糟的胡子,然后再背诵塞万提斯书中的一些片断。
费了三年心血,从计算机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只能对输入的信息进行再加工的可以预见的东西,是那么枯燥,那么陈旧。这导致里昂计算机中心采取下一步,也是致命的一步:放弃整个项目。
天啦!不做任何进一步的尝试,就半途而费了。没有模拟毕加索,没有模拟拿破仑,没有模拟圣女贞德。唐·吉诃德事件令人们沮丧,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未竟的事业。一时间,唐·吉诃德事件笼罩着失败的阴影,法国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怖感。于是,模拟历史人物研究计划搁浅了。
该项目沉睡几年后,法国人就将其转让给一帮美国人了。他们哪里想到这些美国人早就听说了这个项目,觉得可以放手玩一玩了。
“这次可以成功吧?”坦纳说。
“是呀,我想我们会成功的。失败了这么多次。”
坦纳点了点头。多少次他满怀希望来到这间屋里,但看到的却是稀里糊涂一团糟,大败胃口。
理查森总是有理由搪塞:福尔摩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是虚构人物。亚瑟王的失败出于相同的原因。那么,恺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远,往事如烟,近乎于虚构了。
每次失败后里查森都坚持说每次我们都有进步。要知道,我们不是在搞巫术。我们不是召唤亡魂的巫师,我们是程序设计师,我们必须发现如何向程序输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么,这次皮萨罗索呢?
“干吗你想研究他呢?”坦纳早在五六个月前就问过,“据我从读小学得来的印象,他是一个冷酷的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一个掠夺文明古国的嗜血强盗,一个厚廉无耻,不讲信用,没有信仰——”
“你也许冤枉他了,”理查森说,“几个世纪以来,他受到舆论的谴责。然而,他身上有些东西吸引着我。”
“比如?”
“他的进取精神。他的勇气。他的绝对自信。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即好的一面是对事业的全身心投入,决不让任何障碍挡住前进的道路。无论你对他所完成的事业赞同与否,你都不得不羡慕他——”
“行啦,”坦纳突然对这个项目感到厌倦起来,“皮萨罗索!你觉得他怎样就怎样。”
几个月过去了。理查森给他一些模棱两可的进展报告,没有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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