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四辑)
卧在乱石之间:一条长长内颈椎骨,一根弯曲的胸椎,一排长蛇形的尾骨。胸腔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
新人们有说有笑地朝这里跑来。他们看见恐龙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在瞪着他们。新人们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我的身上,就会发现我和恐龙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这些骨骼,这些利爪,这些杀戮过生灵的四肢,这时讲的是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人们除了想起“恐龙”这个与当前的经历毫无联系的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
我继续望着这副骨架。它是我父亲,我哥哥,我的同类,我自己。我认出来了,这些被啄去肌肉的骨骼是我的四肢,这个嵌在岩石上的凹印是我的身形。这就是我们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往昔,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
如今,新出现的心不在焉的地球占有者,将把这具遗骸的所在地当作名胜古迹,他们将看着命运怎样把“恐龙”这个名字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念起来含糊不清的单词。我不能听之任之。与恐龙的真正本性有关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隐藏起来。入夜,当新人们在这具骨架四周睡觉时,我搬走了恐龙的每一根骨头,把它们掩埋好。
早晨,新人们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担扰。与恐龙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他们马上就把这个秘密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新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他们回忆恐龙时准会联想到它们的悲惨结局。他们现在讲恐龙故事时,着重表达对我们蒙受的苦难的同情和哀怜。我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什么态度。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恐龙得到了充分进化,达到过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灭绝是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过去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恐龙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讲几个杜撰的荒唐故事。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恐龙的真实情况,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一群流浪汉在村里停下,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我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新人的血,而且还有恐龙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恐龙。她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恐龙。这位恐龙后裔的性格和举止带有明显的恐龙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
她长得很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查亨。
夏天已经来临,年轻人到河边相聚。“你也去吧!”查亨邀我同行。我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我交朋友,话刚说完,他就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我走到凤尾花跟前。也许已经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候。
“昨夜你梦见什么了?”我没活找话地问。
她低着头。“我梦见一条恐龙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十分痛苦……我看着它,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它受苦我隐约感到高兴……”
凤尾花的唇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人她这种卑劣的、不足称道的感情游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一个幸福家族的后裔。我开始围着她跳舞,用尾巴拍打河水,使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我用轻佻的语调说,“别说了,来跳舞吧!”
她不理解我,撇了撇嘴。
“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我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混血姑娘的一条腿,把她从查亨身边拽走了。
查亨整个儿沉浸在对她的爱慕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经太晚了:我和混血姑娘已经跳进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
我这样做或许只想向凤尾花显示我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我的一贯错误看法;或许出于对查亨的宿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好表示;或许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我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我的欲望,驱使我同她建立一种直接和自然的关系。我们之间将不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第二天早晨,流浪汉们就将离开这里;所以混血姑娘同意在灌木丛中过夜。我和她一直亲热到拂晓。
在我的四平八稳,很少发生什么事件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关于恐龙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恐龙雄踞地球的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我无可奈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恐龙,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恐龙曾经存在过,凤尾花也不再梦见恐龙了。
有一次她告诉我:“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象征: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泉边停留时就盼着能有这一天。
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恐龙通过什么方式取胜,我从前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原因在于我的兄弟们宽宏大度地接受了失败。现在我明白了,恐龙灭绝得越彻底,它们的统治范围就扩展得越广,不仅控制着覆盖各大洲的森林,而且能进入留存在地球上的人的思维深处。从久远的、引起恐惧和疑虑的祖辈开始,它们不断伸出颈项,举起利爪,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来,它们的躯体在地球上消失了,但它们的名字在各种生物的关系中继续存在,并不断获得新的涵义。如今,它们将成为一个只存在于人们思维中的默不作声的佚名物件,但它们将通过新人、新人的下一代及下下一代,获得自己的生存形式,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环顾四周:我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村子,而现在我完全可以说,这个村子是我的,凤尾花是我的。当然,这是恐龙的讲话方式。
我默默向凤尾花告别,离开这个村子,永远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看着树木、河流和山脉,可我分不清哪些是恐龙时代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一些巢穴周围露营着流浪者。我远远认出了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我躲进树林,以免被人们发现。我偷偷看着她。一个刚会用腿走路的小家伙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摇尾巴。我有多久没看见小恐龙了?它发育得十分匀称,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在林中空地上等着他,看他玩耍,追蝴蝶,用石头砸开松球取食松子。我走到他跟前。他的确是我的儿子。
他好奇地看着我。“你是谁?”他问。
“谁也不是,”我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
“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新人!”他说,果真不出所料,我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
我抚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好样的。”
我走了。
越过山谷和平原,来到一个火车站。我上了车,混进旅客群中。
《苦果》作者:史蒂芬·索伊基
英华 译
大海,波涛翻滚,陡峭的悬崖拔地而起,仿佛是猛地从大地深处钻出来似的。海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扑向岸边,每一年都要将海岸边的一截岩石夺走。
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女人在绝壁边徘徊。漆黑的长发,因夏日的海风吹拂而飘动。她伫立在险峻的悬崖上,下面百多米处,海浪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拍击岩石,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终于听见她的话音了,但怒吼的惊涛骇浪却几乎将其完全吞没。“你是永远爱大海的。”她这样说。如果把大海的涛声比作沉郁的低声部,那么,她的话声就是隐没其间的沙哑的最低音了。
没有听到回答,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翻滚的波涛上移开,慢慢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那些嶙峋怪石,挺直着身子。她用一双碧绿的眼睛扫视着荒芜的远景:一座又一座的沙丘,还有如波浪般起伏的草地。她的视线整整转了一个圈儿,又回到浪花飞溅的海边,移向那个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的身躯,并在上面停留下来——那是她的丈夫。他跪在十多米以外的地方,耷拉着脑袋,两只手反剪在背后,手腕和脚脖子都被扎扎实实地捆绑着,嘴里还紧紧塞着一张丝质的手绢。
“但你却抛弃了自己所爱的大海。”女人说着,漫不经心地走近了一点。
那男人终于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慌乱和恐惧。
“理查德,你抛弃了很多东西,不是吗?成功的欲望已经使你忘记了一切,”女人说着,啪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纯黑色的香烟盒,“这值得吗?”
这句问话和打火机点香烟的声音都被海风送来的涛声所吞没。
女人又走近一点,那男人恐惧的双眼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后来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闭上双眼。等到眩晕过去,她已经不在他的视野里了,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悬崖下面怒吼的大海上。
女人轻轻地走到他的身后。她吐出一团蓝白色的烟雾后,停下来仔细打量他宽阔而健壮的肩膀,看他双肩下的细腰怎样被一件正宗的意大利西服装饰得更加宽大。
现在她又说了:“一切都完了,理查德,全完了。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脖子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明白这是他已经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她心想,理查德讨厌失败,他会回想起胜利曾经怎样使他全力以赴,如痴如醉的。真厌恶。
“怎么样,理查德?”女人假装感兴趣似的歪了歪脑袋,心里想着只有她才知道的那几句话。“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用手指把香烟弹到空中,眼看着它掉下去不见了,这才转过身来,噘起她那丰满的嘴唇,似乎是一狠心作了最后的决定。“很抱歉,理查德,”她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能。”
他感到她在向他走近,直到最后他知道她就站在他的背后。蓦地,他感到阵阵寒气迅速地沿着脊梁骨直往下窜。
女人伸出手去,理顺她丈夫头上的被海风吹得凌乱了的头发,然后,将他从悬崖边推了下去。
丈夫的身子很快不见了,有几块松脱的岩石也跟着滚了下去。女人的眼睛一直看着丈夫的身子消失了,才微微嘟了一下嘴唇。她猛然转过身子,从悬崖边离开了,穿过沙滩堆积起来的山脊往回走。这件事的全过程使她感到仅仅有一点儿满意,也许下一次她会把塞在他嘴里的那一团东西取掉的。
那一条在沙子中形成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延伸出去。她在与悬崖顶部相连的一座座小山丘之间穿行,随后通向一个小小的路边停车场。女人在停车场停住了脚步,仔细地观察那一辆白色“多吉”牌运货车,它就停在她的那一辆车篷可以折叠的深蓝色的BMW型轿车的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矮个儿男人在两辆车的前面走来走去,不时向她这个方向扫几眼。他的头发凌乱得就像帚布,不时用手去整理,看见女人走过来,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快步迎上前去。
“还有什么事吗?”她先发制人地开口问道。
“我觉得我刚才看见了什么——好像是一个人。”
“那是你头脑发昏。”她说着,侧身走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他高声说着,转身跟上了她的脚步,“你把我也牵连到凶杀案中了。”
女人顿时在原地停下来,从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说:“那么,这凶杀案中的那个倒霉的受害者又是谁呢?”
“看在耶稣的份上,别跟我演戏了。受害者是你的丈夫。”
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往前走去。走到沙子路与柏油路相连接的地方,她又停下来说:“你应该很清楚,我丈夫理查德在两年多以前就死了。”
矮个子男人把眼镜往鼻梁上扶了一下,又用一只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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