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妆前身二 漠上行






  上天呵!就让他成为一只鹰吧!一只真正的、自由的、自在飞鹰!

  深蓝色的天幕中,流星带着梦一般的色泽惊鸿乍现。花著雨手一松,弦上羽
箭满载着痛楚与渴望,破开山岭上的罡风,逐梦飞去。

  「正文」

  北人风致

  初夏新丝上市,商机来临,西安商情反一径里凋敝了。花著雨自长乐门进城,
沿着东大街一路寻去,便见八家专做丝路生意的商行倒有七家门板紧严,剩下一
家隆西商行,临街五间店面也只开着窄窄的一扇板门。探头朝里一张,黑古隆冬
的店堂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有个伙计卷着袖子,扎煞着两
只手从暗处转出来,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花著雨跳下马,提着马鞭子从那扇门中侧身进去,笑道:“是盘整?大白日
里关着门。”

  “可不是,”那伙计忙得热火,伸袖一抹满脑门子的汗珠,道:“清清货,
陆路不好走,大家也好换个地方做生意,走海路去。”

  “陆路不好走?”花著雨马鞭子在掌心轻轻一拍,道:“怎么说?”

  那伙计正忙着,一来不清楚花著雨有何公干,二来也没功夫跟她闲搭讪,不
免长话短说,道:“客官是外地人吧?您是不知道,如今这马贼可是闹得厉害!
这小半年里,竟没一批货能从漠上走出来。所以这条陆路,也就算是作废了。大
家而今都改海道,宁肯多受些风浪。只我们东家是本地人,恋着旧,动作才——”

  花著雨也等不到他说完,截口道:“陆路作废了?可要说马贼,也不是现在
才有,怎么从前丝路倒好走呢?”

  “从前那还不是有个管束?”伙计解释道:“要说孔老大在日,这一片地盘
都是他镇着,货物经过,有逢十抽一的规矩,倒也省事安稳。哪晓得年前他这一
去,索性连这规矩也一起带走了!剩下这群活土匪,没了头领,一股子一股子的,
哪还顾得什么章程不章程?看见好东西,恨不得连皮吃了你吧!”

  花著雨心头一动,这才想起西北大豪孔青龙在腊月间暴毙一事。暴毙这种死
法,内中当然透着讲究。不过这讲究听在她耳朵里,也就没什么痛痒——即便有
十八根竿子,哪里搭得着她一清二白的个姑娘家,去替横行西北的土匪头子操这
份子心?哪晓得世事如环,环环相扣,几个月后的今天,终于见出这位土匪头子
的横死,到底还是与姑娘家不无瓜葛。

  “不知客官有什么吩咐?”那伙计又问一声。

  花著雨深深吸口气,叹道:“本来是想跟着商队,也闯一回西疆的。现在看
来——只好跟你们雇个老到的向导……”

  “姑娘要闯西疆?”黑暗中忽然多了个声音。扭头一看,又是个伙计从内间
出来,大踏步走到花著雨身后,去卸剩余的门板。吱吱呀不多几下,光线顿时排
闼直进,似有穿堂风随着亮光铩∪怀槠穑⒕〕跸牡挠羧取P吕吹幕锛埔彩敲?br /> 人,前胸后背汗湿了两大片竹布衫子,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两截汗津津的胳膊,
一手撑着门,摆开了架势受风,一边看着花著雨,道:“虽说做生意免不了要投
机,可如今再走陆路,确实风险太大,我还是劝姑娘……”

  花著雨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那伙计有些诧异,道:“那到漠上去,是做什么?——许
是上雪峰采药。”

  花著雨让他这一推测,本来很盛的气势突地消去半截,莫名地竟有些心虚起
来,吱唔道:“这个……我也不采药——难道往漠上去,除了做生意、采药,便
再没别的事了么?”

  “还有就是亡命天涯了,”那伙计吐属倒有些雅气,笑道:“我看着可也不
象。不知姑娘是去做什么?不说也罢了,我也是白问问,你此时左右找不到向导。
虽说人为财死,现在的马贼不同以往,也没有个直奔他们刀下的,可不是?”

  花著雨遭这一通话,气势再降。那人瞧着,又有些不大过意,道:“虽说如
此,姑娘要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咱们北方汉子里,尽多的是热心肠,没准一个冲
动,就跟你去了也不一定。单看你的事要不要紧了。”

  “要是,”花著雨迟疑地眨巴两下眼睛,道:“要是……不那么要紧呢?”

  “不要紧谁去那鬼地方?”那人嘿嘿一笑,道:“恐怕是你自己以为不要紧,
其实却要紧得很。”

  “其实……也不要紧。”

  那人不再吭气。花著雨讪讪地看着自己的靴尖,势焰尽灭处,只觉另有一股
热气从脖颈蒸腾而上,整个人都要烧着似的。就这么低着头,红香羊皮小靴子在
地上踢挞两下,忽地抬起脸来,蛮不好意思地咧开一嘴白牙:“其实是没要紧…
…我就是来游历游历……看看沙漠……冰山……而已……”

  坦白的好处,是不必浪费北方汉子的热心。既然找不着向导,花著雨左右是
随遇而安的人,也就把原来的计划自动打了折扣,决定这一趟西北之行,就到沙
漠的边缘为止,这也算是聊慰相思。若再孤身往里深入,只怕橘生于淮变为枳,
难说不会将一抹江南红颜,顿时化作北地枯骨,这样的空色转换,以她这点子微
末道行,毕竟还是参之不透。

  算盘这般重新打过,行程顿见宽裕。花著雨在西安略作盘桓,这座千年古都
别的风景没有,少不了的是四乡八井一垄一垄连绵不断的帝王丘坟。这时候就算
不是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免怀了一肚子的千古兴亡,十几日之后,果然是一路感
慨着,悠悠向西而去。不几日,到了平凉,天色尚早,花著雨要领略大州风土,
也不贪赶路程,打听清楚,在城西一家如归客栈安顿下来。

  开了房,小二打上水来。净面拢鬓之后,略微歇了歇,再出门时,客栈门口
却不似刚才,壅壅塞塞地聚了好一堆人在那里。一片轰闹声中,只有掌柜的声音
还隐约可辨,似乎是在发急道:“这人不能往里进!我们这里的规矩……”然后
便是“夺”地一响,一众声音都哑了。花著雨往里一伸头,见是个黑塔似的汉子,
正一刀剁在柜台上,喝道:“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生意场人,自是见惯场面,被他这一威吓,倒沉着起来,冷笑道:
“我这是为病人好。这样重病,不先去找大夫,在我们这里,万一耽误……”

  花著雨这才注意到那大汉左手还搀着个人,果然病得不轻,脸青唇白,双目
紧闭,无怪乎店家不肯做他的生意。刚刚明白争执的来由,耳边那大汉又是一声
暴喝:“一间上房!”随着话音,一掌拍在台面上,震得斩入柜台的那把腰刀嗡
然作响,精钢打就的刀身直是软蛇似的抖颤起来。

  这一手竟是有来历的外家功夫。花著雨先已看出那掌柜也是个练家子,这时
更是精神一振,要看他如何应对。眼光一掠,只见掌柜的冷笑不语,也是一拍掌,
嗡然声中,那刀突地一跳,从柜台上弹出来,直射黑塔大汉胸前。那大汉肩一缩,
手一长,就势抄住刀柄。

  这一回合较量至此,竟是不分胜负。但见四粒眼珠隔着柜台怒目相视,一时
万籁俱寂。这场面看去颇有天长地久之势,结果再没料到,花著雨只不过润了一
下眼珠,再睁开,掌柜的就已经闲闲低下头去,信笔往帐簿上添一行字,淡淡道
:“三儿,给客人开房。”边上便有一个小子答应着,领了这两人进去。看热闹
的人们直到这时,方才一起叹声大作,纷纷夸奖那大汉英雄,称赞这掌柜光棍,
吵闹好一阵,渐渐散去。

  花著雨随着人流出来,也没有个去处,只是在大街上信步闲逛。一边想着才
刚发生的事,不免又奇又乐,感叹不已。她这一趟出门,由南而北一路行来,也
算长了不少见识,对于所谓南北差别,可说是约略咂摸出些滋味。比如说到衣食
住行,大外不过南人穿丝,北人着布;南人吃米,北人吃面;南人睡床,北人烧
炕;南人乘船,北人骑骡。现在再一看,原来南人北人,就连脾性儿也自不同。
就说刚刚这个北方架,吵得有够多干脆利落!

  再顺着想下去,十几天前西安城内,就是在隆西商行随便遇见一个伙计,说
起话来,竟也是那么地风致爽朗。花著雨口角含笑,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也不
知道是不以为然呢,还是叹为观止,就这么一路瞎想着,闲荡到晚饭时节,转回
客栈。刚转上走廊,便闻见一股药香。原来刚才吵架的那个黑大汉已经在门外支
起个药炉子,正在看着煎药。

  花著雨就住在他隔壁,一路走过去,四目相看,不免搭一句讪,道:“找过
大夫了么?”

  那大汉一点头,道:“找过了。”

  “怎么样?”

  “还好,”大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来得急了点,恶痢。大夫说吃
几剂药就要见好。”

  花著雨点头道:“那就好。路途上就怕这个,可要在这里多歇几天了。”一
壁说着,一壁见小二已经开了门,便折身进屋。那小二在门上扣好锁,却并不急
着走,也尾随着跟进来。花著雨微觉诧异,初以为是要赏钱,再一看那孩子的神
气,却又不象,脸上一付待说不说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小二忽道:“就算是小的多嘴。我说,姑娘一个人走路,
下次不要轻易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花著雨一怔。那小二便是先前带黑大汉进来的三儿,见她这副表情,又道:
“小的在这一行,其实见的人多。虽说姑娘孤身行路,也算是有道行的,可不是
我说,隔壁那可不是什么好人。”

  话说到这种地步,花著雨虽还不是很透彻,被人家这么关切,到底由不得感
动。本来已经在袖子里捏了几枚赏钱,这下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是冲他一笑,
点头道:“费心,多谢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虽然自称有数,三儿走后,花著雨还是很没数的揣了一肚子狐疑,不晓得那
隔壁的客人究竟怎么个“不是好人”法。是坑蒙拐骗业,还是偷抢扒拿行?或者
是千里疾行、飞剑杀人的刺客?亦或是负案在身、亡命江湖的大盗?这么一晚上
胡思乱想,不免对隔壁的动静历历在心。然而隔壁也着实没什么动静,偶尔穸穸
窣窣的,无非是那汉子服侍病人喝药、吃粥。

  病人吃过粥,似乎长了些精神,渐渐气息粗重,沉沉睡去。一时间便只剩下
那汉子的脚步声,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在屋子里来回踏步。从黄昏踏到上灯,
又从上灯时分踏到一盏盏的灯相继熄灭。踏得花著雨很有涵养的一个人,也五心
烦躁起来,恨不能破门冲入,一把揪住他衣领,扔到耳不能及的地方去。勉强又
挨一会,正要拉起被子蒙脸,那步声忽然止了。

  “四哥!”那汉子低哑着嗓子道。

  病人气息一变,顿即醒了,道:“你要去?”

  “想了半天,还是去的好,”那汉子道:“如今这局面,好端端把个孔老大
没了,自家窝子里又四分五裂的,那些弟兄们,没事还要拿强霸道,现在有事时
候,谁还容你静静养病?前一晌看着别家抢商队眼红,而今赵大哥好容易下定决
心,把人马开出来也做一票,若是我俩都不到,今后还想在人前混么?”

  花著雨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知道隔壁两人确乎不是善茬。捉
摸着这口气,原来竟是孔青龙手下的两个马贼。孔青龙这一死,不知怎地,他们
跟着什么赵大哥,竟出疆做起没本钱的买卖来了。偏偏不巧,路途上又病倒一个。
再往下听,那病人微微喘息,半晌道:“你去是去,别总想着在人前逞强长脸。
只想着等我好了,咱哥俩一道,什么脸子是挣不来的?尤其这祝家庄既然富甲一
方,庄内保镖护院、机关暗桩必不会少,等动起手来,定要万事小心。若有个风
势不好,可要记得及时回头。总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汉子答应着,又收拾一阵,就听那边窗户“咯”的一响,一个人跳将出去。
花著雨原是个好事的,加以这一路行来,说游历亦可,说游手好闲也无不妥,这
时节早已闲得发慌,撞见这种事,焉有放过之理?自然也是轻轻一跳,绰着佩剑,
一路尾随下去。

  这一晚月黯星稀,倒是夜行的好辰光。那汉子看来颇熟悉地形,只是一路穿
街过巷,向东而去。一直来到城墙根下,扔出一根飞爪,抓住墙头,攀援而上。
花著雨跟着赶来,她的师承来历自非寻常马贼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