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微觉一酸,说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于你,这样吧。”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过去给他,道:“你拿着这镯儿到襄阳城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能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飘然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自己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孤身少年,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真是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一日午夜,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正观赏间,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便是青菜萝葡,粗茶淡饭,也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妇人这一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农夫妇尚能奋发自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尽以余暇修习从觉远处听来的九阳真经。他天资过人,所学的又是武学奇书,十余年间竟是内力大进。某一日在山间闲游,见一蛇一鹊相互搏击,那鹊儿多方进逼,却始终输青蛇一筹,负创而去。张君宝心中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来他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苍海卓立,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此后数十年中,郭襄足迹遍于天下,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当真是情之所钟,至老不悔。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不知所终,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这其间宋亡元兴,花落花开,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郭襄在四十余岁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绝顶剃度出家,精研武功,其后稍收门徒,成为武学中峨嵋一派。
那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少林寺锻羽而归,回到西域,果然履行誓言,从此不再涉足中原,直到年老之时,才收了一个弟子,传以琴棋剑三项绝学。因此昆仑一派门人,虽然远在异域,却大都是风度翩翩,文武兼资。
其后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四派最为兴旺,人才辈出,各放异采。那日觉远大师在荒山中临终之时,背诵九阳真经,郭襄、张君宝、无色禅师三人虽均同时听闻,但因三人天资和根底不同,记忆和领会颇有差别,是以三人传下来的峨嵋、武当、少林三派武功,也是相异之处多而相同之处少。
郭襄家学渊源,所习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杂,往往只精一项,便足以成名。无色禅师听闻九阳真经时本身已是武学大师,这经文于他只是稍加启迪,令他于武学修为上进入更高的一层境界,但基本行功,却丝毫无变。只有张君宝除了杨过所授四招及一套罗汉拳外,从未学过武功,于九阳真经领悟最纯,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当时于经中精义,许多处所无法了解,到后来见蛇鹊相斗,自悟武功,却已在三十余年之后,少年时所听闻的经文,已不免记忆糢糊。
是以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三派的宗师分得九阳真经的若干章节,各凭自己的聪明智慧,钻研发扬。
元代中土沦于异族,百姓呻吟于蒙古的铁蹄之下,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抵抗官吏残暴,勉力自保,是以文事凋零,武学一道,反而更加光大。江湖间奇人异士,所在都有,比之宋末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之世,武功固更见精进,而惊心动魄,可歌可泣之事,也是书之不尽。其中西域奇士,大都出于昆仑,而中土豪侠,非少林、武当即属峨嵋。但这是指其卓荦大者,其余较小的门派山寨,又何下千百。
且说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整整六十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江南春色正浓,那壮士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是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玉虚宫,庆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
原来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张三丰直至七十岁后,武功大成,方收弟子,因之他自己虽已九十高龄,但七个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宋远桥,也是四十岁未满,最小的莫谷声更只十余岁。七个弟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闯出极大的万儿,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来,都是大姆指一翘,说道:“武当七侠,名门正派,那有什么说的。”
俞岱岩在武当七侠中位居第三,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灭一个绑人勒赎戕害良民的剧盗。那剧盗武功既强,人又阴毒,一听到风声,立时隐伏不出。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到他的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太极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当时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一算,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迫促,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赶回。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渐窄小,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可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地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之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只一瞥之间,便吃了一惊,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道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一群人行动骠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群盐枭,那原也不奇,奇怪的是每人肩头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是一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时犹似足不点地,霎时之间便抢在俞岱岩的前头。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虽早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绝无是理。”若在平时,早便要去探视一下其中究竟,但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大寿,心想决不能多管闲事,再有耽搁,当下提气急赶,追过了那群盐枭。那二十余人见他脚步如此轻捷,脸上均有诧异之色。
俞岱岩赶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上,一问之下,却是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安,再折而西北行,要经江西、湖南两省,才到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
刚用过晚饭,洗了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杂,一群人过来投宿。俞岱岩听那些人说的都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大非寻常,于是探头向门外一瞧,却便是那群盐枭前来住店。本来做私枭的大都生性豪迈,一投店便是大碗价喝酒,大块价吃肉,但这群盐枭只要了些青菜豆腐,白饭吃了个饱便睡,竟是滴酒不饮。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按着师授心法,练了三遍行功,即便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的一声轻响,俞岱岩此时已得师门心法真传,虽然睡梦之中,也是刻刻惊觉,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吧!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余人也不答应,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格子中向外一张,只见那二十个盐枭各自挑着担子,越墙跃出。这墙头虽不甚高,但人人挑着重担一跃而出,这一份功夫可当真轻视不得。俞岱岩自忖:“这些人的武功虽不及我,但难得二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弱。”又想起那人说道:“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那人若不说这句话,俞岱岩虽然醒觉,也不会跟踪前往,只因这一句话,挑动了他的侠义之心,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什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
要知张三丰传艺之初,即向每个弟子谆谆告诫,学会武艺之后,务须行侠仗义,拯难济世。“武当七侠”所以名头响亮,不单因武艺高强,更由于慷慨任侠,急人之急,这才赢得武林中人人钦仰。这时俞岱岩想起师训,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一个“斜飞式”,轻轻巧巧的窜出墙外。
第五回 屠龙宝刀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俞岱岩吸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俞岱岩见这群人迈动脚步,奔得快捷异常,肩头重负,竟似无物,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只是瞧这一干人个个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府库,一般官军那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一点蝇头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样异谋。”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好在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个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个水旁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登时醒悟:“嗯,那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一震,道:“尊驾也为屠龙刀而来?”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只觉他这笑声大是古怪,听在耳中,令人心烦意乱,无法形容的不舒服,似乎十几条巨虫突然在背上搔爬,又似乎吞下了什么吐不掉,呕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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