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第三式,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华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力道加到了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一掌毙命于当场,至少也要叫他筋断骨折,全身委瘫,再也动弹不得,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实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依照武林中的比武习惯,灭绝师太原可不必等候对方运息疗伤,但她自重身份,自不会在此时乘人之危对一个后辈动手。丁敏君大声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师父第三掌,乘早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咱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周芷若细声细气的道:“丁师姊,让他多休息一会,那也碍不了事。”丁敏君怒道:“怎么?你——你也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着这小子——”她本来想说:“瞧着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各大门派的许多知名之士都在一旁,这些粗俗的言语,实是不便出口,因此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这句话虽然不说,实则还是和说出口一般无异。
  周芷若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却不分辩,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话。”这个大题目一提出,不但将丁敏君讥刺之言轻轻撇在一边,而且显得大是理直气壮。丁敏君愕然道:“什么闲话?”周芷若道:“本门武功天下扬名,师父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前辈高人,自不会跟这种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只不过见他大胆狂妄,这才出手教训于他,难道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谁不钦仰。这年轻人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便算他再去练一百年,也不能是咱们师尊的对手,多养一会儿伤,又算得什么?”这一番话说得人人暗中点头。灭绝师太心下更喜,觉得这个小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人之前,替本门增添光彩。
  张无忌体内真气一加流转,登时精神焕发,把周芷若的话也是句句听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极力回护自己,又用言语先行扣住,使灭绝师太不便对自己痛下杀手。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灭绝师太见他只这么盘膝一坐,立时便精神奕奕,暗道:“这小子的内力如此浑厚,当真邪门。”说道:“你只管出手击我,谁叫你挨打,不还手?”张无忌苦笑道:“晚辈这点儿粗陋的功夫,连师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说什么还手?”灭绝师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开。少年人有这等骨气,也算难得。灭绝师太掌下素不肯饶人,今日对你破一破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前辈。这些锐金旗的大哥们你也都饶了么?”灭绝师太的长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号叫作什么?”张无忌道:“前辈的尊名是上『灭』下『绝』。”灭绝师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灭之绝之,决不留情。难道『灭绝』两字,是白叫的么?”
  张无忌道:“既如此,请前辈发第三掌。”灭绝师太斜眼相睨,如这般强顽的少年,一生之中确是从未见过,她素来心冷,但突然之间,起了爱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这人究非妖人一流,年纪轻轻的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决,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运内力震伤他的丹田,使他立时闭气晕厥,待诛尽魔教锐金旗的妖人之后,再将他救醒。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击出,忽听得一人叫道:“灭绝师太,掌下留人!”这八个字的声音有如针尖一般的钻入各人耳中,人人觉得极不舒服。
  只见西北角上一个白衫男子手摇折扇,穿过人丛,走近身来。这人白衫的左襟之上,绣着一双小小的血手,五指箕张,颜色殷红,神态极是猛恶。这人行路足下尘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上飘浮一般。众人一看,便知他是白眉教中的高手人物。
  原来白眉教教众的正式法服,和魔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魔教教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炬,白眉教则绣着一只血手。那人走到离灭绝师太三丈开外,拱手笑道:“师太请了,这第三掌嘛,由区区的代领如何?”灭绝师太道:“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观众人登时起了哄。要知殷野王的名声,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着实响亮,他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潜心钻研武学,将白眉教的教务都交给了儿子处理,殷野王名义上只是天微堂的香主,实则便是代理教主。灭绝师太见这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倒也不能小觑于他,何况平时也颇听到他名头,当下冷冷的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代接我这一掌?”张无忌心中激动:“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难道他认出我来了?”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年纪轻轻,骨头倒硬,颇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领教一下师太的功力如何?”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意下似乎全没将灭绝师太放在眼里。灭绝师太却也并不动怒,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倘若还想多活几年,这时候便走,还来得及。”张无忌道:“晚辈不敢贪生忘义。”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向殷野王道:“这小子还欠我一掌。咱们的帐一笔归一笔,回头不教阁下失望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你有能便打死这个少年。这少年若是活不了,我教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说完这几句话,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丛,喝道:“现身!”
  突然之间,沙中涌出无数人头,每人身前支着一块盾牌,各持强弓,一排排的利箭,对着众人。原来白眉教的教众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将各派人众团团围住了。众人注意着灭绝师太和张无忌对掌,全没分心,便是宋青书等有识之士,也只防备白眉教突然奔前冲击,那料得白眉教乘着沙土松软,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占尽了周遭有利的地形。这么一来,人人脸上变色,眼见利箭上的箭头在日光下发出暗蓝色的光芒来,显是喂有剧毒。倘若殷野王一声令下,各派除了武功最强的数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难保。
  当地五派之中,论到资望辈份,均以灭绝师太为长,各人一齐望着她,听她的号令。灭绝师太的性儿最是固执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是丝毫不为所动,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辟辟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不绝,一掌已向张无忌胸口击去。
  这一掌,乃是峨嵋的绝学,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剑法总是连绵成套,多则数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论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变化,一式抵得数招乃至十余招。可是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这一招也无其他变化,一招拍出,击向敌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头也好,面门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变,其威力之生,完全在于以峨嵋派九阳神功作为根基。一掌既出,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当今峨嵋派中,除了灭绝师太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会使。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的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要是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乃是用了全力,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见她手掌击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那里敢有些微怠忽? 
 
第五十一回 奇人怪事
  张无忌在这一瞬之间,只是记着“他自狠来他自恶,我只一口真气足”这两句经文,决不想去如何出招抵御,但把一股真气,汇聚胸腹。猛听得砰然一声大响,灭绝师太一掌已打在他胸口。旁观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只道无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说不定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一击将身子打成了两截。那知一掌过去,张无忌脸露讶色,好端端的站着,灭绝师太却是脸如死灰,手掌微微发抖。
  原来适才灭绝师太这一招“佛光普照”,纯以峨嵋九阳功为基,偏生张无忌练的正是九阳神功。那峨嵋九阳功乃当年郭襄听觉远和尚背诵九阳真经后,记忆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九阳神功的威力相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两种内功威力有大有小之分,性质却是一致,那峨嵋九阳功一遇到九阳神功,犹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时无影无踪。张无忌胸口轻轻一震,突然间全身舒适无比,精神大振,原来灭绝师太这一掌掌力中所含的内功修为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吸去。这并非张无忌有意如此,乃是两种内功本质相同,相互生出强烈感应,弱者投在强者之中,强者自然容纳。灭绝师太击他的第一掌乃是“飘雪穿云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阳功所属,是以击在张无忌的身上,却能使他受伤呕血。
  这中间的道理,当时却无一人能够理会得,要知武林人士,人人知道九阳真经乃武学总诀,当南宋末叶,已经失传,但九阳真经却无一人见过。唯一见过的觉远大师却又是个不会丝毫武功之人,至于一掌之交,内力便被对方吸去,更是谁都没听见过。张无忌固然茫然无知,灭绝师太纵然见识广博,也只道张无忌武功深湛,自己伤他不得而已。她内力浑厚,便是连击百掌,掌力也不会耗竭,失了一掌之力,一时之间也未察觉。是以圈子内外的数百人,除了灭绝师太自己之外,个个均以为她手下留情,有的以为她爱惜张无忌的骨气,有的以为她顾全大体,不愿五派在白眉教的毒箭下伤亡太重,更有的以为她胆小害怕,屈服于殷野王的威吓之下。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多谢前辈掌底留情。”灭绝师太哼了一声,大是尴尬,若说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说过只击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罢,那更是向白眉教屈服的奇耻大辱。便在这微一迟疑之间,殷野王哈哈大笑,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灭绝师太不愧为当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众教徒听了他的号令,陡然间翻翻滚滚,退了开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极是整齐,看来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众,进退攻拒之际,颇具阵法。
  灭绝师太脸上无光,却又如何能向众人分辩,自己这一掌决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见到她轻轻两掌,便将张无忌打得重伤,但给殷野王一吓之后,第三掌竟是徒具威势,一点力道也没使上。她便是竭力申辩,各人也不会相信,何况她向来高傲惯了的,岂敢去求人相信?当下狠狠的向张无忌瞪了一眼,朗声道:“殷野王,你要领教我掌力,这就请过来。”殷野王道:“今日承师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们后会有期。”灭绝师太左手一挥,不再言语,领了众弟子向西奔去,昆仑、华山、崆峒各派人众,及殷利亨、宋青书等跟随而去。蛛儿双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带我走。”
  张无忌却很想和殷野王说几句话,道:“等一会儿。”迎着殷野王走了过去,说道:“前辈救援的大德,晚辈决不敢忘。”殷野王拉着他的手,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道:“你是姓曾?”张无忌真想扑在他怀里,叫出声来:“舅舅,舅舅!”但终于强行忍住,两眼却不自禁的红了。
  有言道是:“见舅如见娘”,张无忌父母双亡,殷野王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所见到的亲人,如何不教他心情激动?殷野王见他眼色之中,显得对自己十分亲近,还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也不放在心下,眼光转到躺在地下的蛛儿时,淡淡的一笑,说道:“阿离,不认得我了么?”蛛儿脸色大变,颤声叫道:“爹!”
  这个“爹”字一出口,张无忌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了许多事情:“原来蛛儿是舅舅的女儿,那便是我的表妹了。她杀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亲,又说她爹爹一见到她便要杀她——哦,她用『千蛛绝户手』戳死殷无禄,大概这三个家人跟着主人,也对她母女不好。殷无福、殷无寿虽然恨她,却不能跟她动手,是以说了一句『原来是小姐』,便抱了殷无禄的尸身而去。”他回头瞧着蛛儿时,忽又想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她举动像我妈妈,那知道她和我有血肉之亲,我妈是她嫡亲的姑母。”
  只听殷野王冷笑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将白眉教不瞧在眼里了。没出息的东西,跟你妈一模一样,练什么『千蛛绝户手』,哼,你找面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