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续膏,无不大喜。张无忌细着看宇文策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张无忌再无怀疑,命人将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却是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昆仑派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远比不上治好殷利亨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已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是终身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他是骨气奇硬的好汉子,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干去便是。”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劲奔十指,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道被点,仍是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拚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再夹上木板。医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
等到治完殷利亨,张无忌也已忙得汗流挟背,当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当日下午,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复夜来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有人在房门口一张,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利亨双眼翻白,又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是惊异,在殷利亨“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肠胃心肺、五脏六腑,实是麻痒难当——好像,好像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那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又问殷利亨道:“六叔,你觉得怎样?”殷利亨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是好看,真是好看——你瞧,你瞧——”无忌“啊”的一声大叫,险险自己也晕了过去,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乱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烂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无忌额头汗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明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宇文策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壳,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此刻他行动如风,迅即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了无忌郑重的脸色,心知事不妙,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着用酒洗涤殷利亨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无忌呜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傲!”居然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无忌心中又是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句话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己,叫道:“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无忌,道:“公子,你去还了给赵姑娘。”
张无忌向小昭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只见赵明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余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个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张无忌身形一晃,早已欺到赵明身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
赵明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样凶霸霸的,难道是待客之道么?”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若是不给,我是不想活,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明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赵明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得他掌心中有一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明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明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问我讨解药?”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有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利亨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明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进示弱。
这时殷天正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明已被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无恐,各人也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明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之强,震动天下,怎么遇到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这次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自己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腕。赵明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是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使伤得了人。”赵明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赵明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以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以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那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是假药毒药。”张无忌心头一喜,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赵明微笑道:“我不早跟你说过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随时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也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张无忌听她说“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登时便放下了心,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驱。”
赵明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赵明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吧?”张无忌生怕它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明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赵明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明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强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箭射了过来。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着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珍珠能够转动,当下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无忌从怀中取出针炙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写得明白。其实无忌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是不须旁人指点。它一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明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即大为减轻,内脏麻痹渐止,眼前彩晕渐消。张无忌再去取出赵明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用心察看,终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无忌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了他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臂果是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利亨双手已能活动,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说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却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城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消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波动。五行旗各掌旗使此去,幸好均持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信符,自己又不泄漏身份,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流花落水。各掌旗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说道白眉旗已重行改编,尽数隶属明教,只是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
第七十回 明教大会
这时元军仍是极强,义师不旋踵便被扑灭,无一得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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