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是无法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狠狠的瞪着苦头陀。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法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呷醋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指一翘,说道:“好主意!”要知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游龙子。旁人什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苦头陀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那单被四角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肯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伸手去接。苦头陀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苦头陀,生怕他在后偷袭。苦头陀反手掩上了门,佝偻着身子,负了韩姬,迳往宝塔。此时已是戍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那些武士见到鹿杖客,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未到塔前,游龙子得属下报知,远远已迎了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苦头陀正要迈步进塔去,忽然塔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明。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没料到郡主竟在塔内,三人一齐上前参见。赵明向游龙子笑道:“你师父真收得个好徒儿,只管去迎接师父,就不顾得来接我了。”游龙子躬身道:“小人不知郡主驾到,请恕失迎之罪。”赵明笑道:“你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教想来救人,只怕没么容易。”原来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明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亲到宝塔上巡视一周。见塔上戒备周密,每一层均有两位高手把守,很是放心。她向苦头陀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苦头陀点了点头。丝毫不动声色。赵明道:“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苦头陀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宝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那知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我。”要想找什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苦于无法说话,情急智生,心想:“且由这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提起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赵明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袋着什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明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什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苦头陀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明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释。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这么来一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明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开口。难得鹿鹤两位肯分我之忧,那是再好没有了。苦大师,有鹿先生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你跟我去吧。”说着伸手握住了苦头陀的手掌。苦头陀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明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游龙子道:“师傅,让弟子来拿铺盖吧。”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苦头陀心中暗骂,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是吓得脸上变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明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内,立时便将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陀向赵明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苦头陀被赵明牵着手,一直走出万法寺,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明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去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第七十四回 勇救各派
  苦头陀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破了他机关的模样。苦头陀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法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他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赵明嗔道:“你笑什么?”苦头陀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明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苦头陀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赵明走进客店。赵明问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床上打坐养神,只待万法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一见访客竟是赵明和苦头陀,心中一动,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苦大师的身份,特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驾到,有失迎迓。”赵明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道:“甚好。”
  赵明仍是尚先引路,离那客店五间铺面,便是一家小小的酒家,内堂疏疏的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长长的木筷。此刻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明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苦头陀识趣,打个手势,说自己到外面喝酒。赵明点了点头,叫店二拿一只锅子,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什排着什么诡计。赵明斟了两杯酒,拿过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明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无忌拿起酒杯,灯光下只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一杯酒喝了。赵明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赵明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不可方物。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赵明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无忌摇了摇头。赵明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叫作明明特穆尔,『赵明』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皇上封我为昭明郡主。”倘若不是苦头陀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份毫不隐瞒的相告,亦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赵明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叫这许多武林高手听你号令,身份自是非同寻常。”赵明抚弄着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壸又替两人斟了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奇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于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明道:“有些人我不喜欢,我便杀了,难道一定要是得罪了我,我才杀她?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她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在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伯,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明笑道:“你这人当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利亨之伤,都是我部属所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无忌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都未出世呢。”赵明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赵明道:“怎么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无忌道:“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那日我在武当山上,我向着爹爹妈妈的尸体立誓,日后我长大成人,定要替他们复仇。我把少林派、峨嵋派、崆峒派这些人的面貌,牢牢记在心中。当时我年纪小,心里充满了仇恨。可是后来年纪大了,事情懂得多了,我仇恨之心一点点的淡了下来。我实在不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应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应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阿大、阿二、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有对杨逍说,没有对张三丰说,也没有对殷利亨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明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觉得有些奇怪。
  赵明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那我一定要阻拦你。”赵明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无忌道:“我想你杀一个人,对你自己便多一份害处,多一分罪业。赵姑娘,你杀过人没有?”赵明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笑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明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别死似的。”赵明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免了我多少烦恼。”
  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样威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赵姑娘,你要不再跟咱们为难了,把六大派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快快活活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明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顺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张无忌缓缓摇头:“我们汉人大家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明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发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