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是你,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自知不敌,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手中,直是死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无忌脸上这一块皮裘。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无忌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一个人全然傻了,只道:“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张松溪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将咱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宋远桥、俞莲舟、殷利亨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的瞪视着无忌。
  张无忌此时心境,真想拾起地下的长剑,往颈中一抹。赵明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终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那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爱你一场。”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明柔声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下也不乏才智之士,这真凶定能擒获。”张松溪叫道:“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咱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随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明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探访害你表妹的凶手。”无忌道:“什——什么?”赵明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什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什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这几句话犹如雷轰电击一般,直钻入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自知世事阴差阳错,往往难以测度,体会到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样,也是被人冤枉了么?”
  赵明道:“你点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么?”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撞解,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明道:“嗯,咱们将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有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明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够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无忌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岩后以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赵明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明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阴毒险恶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法寺中,我瞧着张公子的份上,对各位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赵明对武当诸侠可有半点礼教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听了此言,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明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打上几个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赵明微微一笑,向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吧。”赵明心念一动,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四侠。你终始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吧。”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赵明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赵明的背影在雪地中渐渐远去,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大路从北而南的奔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第九十回 狮王行踪
  赵明也已听到这马蹄声音,急速奔回,说道:“有人来了!”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明奔到大石之后,伏在无忌身旁,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当即将他拉到石后。俞莲舟怒目而视,说道:“别碰我!”赵明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么法子?”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明伸了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相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无忌眼尖,突然低声道:“是宋青书大哥!”赵明道:“快阻住他?”无忌奇道:“干什么?”赵明道:“你别多问,弥勒佛殿中的话你忘了么?”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指头大的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了过来。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了过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明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听得宋青书“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这么接连的两阻,后面两骑已奔到跟前,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无忌暗自奇怪:“他二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制毒药,怎么一逃一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里,倒要救他一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极是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的身子。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明碰他臂膀,摇了摇手。无忌转头瞧她。赵明手指指自己耳朵,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当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中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下。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你一切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中却想:“父母爱子之意,当真是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知道宋大哥遭到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计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爱,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道:“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并非和你们作对,但我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那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是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是怨魂不散,缠上了我啦。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吧,我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执意不肯,杀他也是无益,咱们由他去吧。”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佛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什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无不大为震动。唯有赵明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此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信诺?”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吧。”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祖,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佛庙中,你不是早已答应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中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被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多情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陈友谅,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是败坏武当门风,死在他的手下,倒是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弑叔之事,我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宋青书听他竟肯如此善罢,大起疑心,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我?”陈友谅笑道:“要如何对付你?什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什么?”
  无忌和赵明躲在岩石之后偷听,这时很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来?”无忌听了,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来骗人。”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瞧仔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他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给襄女』这四个字,不会是假的吧?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人呢?”
  陈友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吧,丐帮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向北便行。宋青书叫道:“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么?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咱们手中,天生丽质,我见犹怜。我陈友谅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了美色而坏兄弟义气?但你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