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利亨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所致,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第九回 龙门镖局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是“锋”字的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于是走到厅口,说道:“弟子今日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直划,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自己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一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原来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张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高脚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鸟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它仍是奔驰迅捷。
张翠山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狠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这些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咱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饭吃,有什么力量救灾?”张翠山低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持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都大锦一张脸蛋胀成了紫酱之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上?当他交在咱们手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要强辩,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史镖头插口道:“张五爷,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吧。”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手骨脚骨,一个个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为人慎重,待要退缩,却那里来得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扫中他的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中的一直,拍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与张翠山放对,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张翠山这一拳劲力极是厉害,饶是都大锦练就了一身外门硬功,却也经受不起。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竟是坐倒在地。镖行中其余三名年青镖师和众趟子手见了这等情景,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狠狈,都大锦更是身受重伤,不自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这么巨大的威力。这么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七十一口,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咱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镖局之中,咱们身在异乡,这当口那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张翠山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思细密,目光敏锐,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个年轻镖师一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齐向这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张翠山一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迳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学,只觉得招数神妙莫测,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很爱惜这头牲口,只得陪着它缓缓而行。这么一来,道上便走得慢了,到得临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等这干人是否回了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在何处?今晚且上龙门镖局去探一探。”
他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知那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张翠山先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那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他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手上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是书法也大进了。”于是折扇轻摇,踱着方步,迳往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忆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那蒙古兵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处更是残暴,而临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茶毒,也比他处更是厉害数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坦残瓦,满眼肃索,昔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半成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行人已极是稀少,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他心中暗暗叹息,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玉石狮子,气象甚是威武。张翠山不须觅人打听,远远便即望见,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见镖局门外的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上点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倒有这等雅兴!”只见龙门镖局外挂着大灯笼中都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打扮,蒙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世间的人物。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是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从黑暗无人之处,越墙而入龙门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似觉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中听来,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的传了出去。但隔了好一阵,屋内却无人出来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一些,可是侧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之声。张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是没有上闩。张翠山遇步而入,朗声道:“都总镖头在家么?”一面说,一面走进大厅。厅中黑越越的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似乎被风一吹,自行关上了。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来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横闩,那么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什么玄虚?”他艺高人胆大,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子。这一次左脚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个人抢上围攻。张翠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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