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静慧道:“我有便怎样?无便如何?”无忌道:“这位赵姑娘身中剧毒,请师太施舍三枚灵丹,救她一救。”静慧长眉轩起,厉声道:“这妖女是害死师父的凶手,峨嵋弟子,人人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她身中剧毒,那正是恶贯满盈,张教主,我又来问你,今日是你和本派掌门的大喜日子,何以受了这妖女蛊惑,三言两语。便——便抱了她离开喜堂?你置我掌门人于何地?置峨嵋派于何地?”张无忌一揖到地,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实有说不出的苦衷,一切只好请各位原谅。我爱芷若之心,至死不变,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静慧听到他说“救人要紧”四字,只道他所说要救之人便是赵明,决没想到另行牵涉谢逊在内,心下更是愤怒,大声道:“当时好端端地,这妖女又没受伤?就算你要救她,尽可与我掌门人行礼成婚之后,再行施救。哼,当真是花言巧语,一派胡言。”
无忌听她言语纠缠,心知多挨一刻,赵明肩头的毒伤便重一刻,当下眉头一皱,抢到赵明身旁,撕开她肩头一些衣服,将口中嚼烂的红花,敷到她伤口之上。便只这片刻的耽搁,伤口附近的肌肉更紫更黑,肿得更加高了,不由得暗暗心惊,赵明若是便此伤发而死,不但令他惨痛难当,而且谢逊和成昆眼下却在何处,一时也是不易知晓,茫茫人海,却向何处找去?说不定谢逊竟尔遭了成昆毒手,不及相救,那可是千古之恨了。
他双手颤抖,正替赵明敷药,忽听得脑后金刃劈风,嗤的一剑,刺了过来。无忌左手一带,三根手指平平贴在剑刃之上,一推一掠,已将静慧这一剑化解了开去。他一招并不回头,但听风辨器之准,实已到了化境,须知这一手“推三阻四”只须有厘毫之差,三根手指便给长剑削了下来。常人若非高出对手数筹,便是面面相对,也不敢轻易使用,何况背后出招,盲目卸剑?
静慧这一剑被他轻描淡写的用三指化开,刚要再度出招,那知对方这一招余力未尽,她身形一晃,踉踉跄跄的跌开三步。静慧又惊又怒,明知不是无忌的对手,但一来今日之事实在辱人太甚,难以容忍,二来眼前的赵明正是害死师父的大仇人,峨嵋弟子无一不是痛心泣血,发下毒誓,务必杀之而甘心。眼见这大仇人身受毒伤,昏迷不醒,只须缠住张无忌使他不得施救,多半不须用剑,便能杀敌报仇,当下纵声喝道:“柯师妹、欧师妹,一齐上啊!”两个玄衣少女长剑出鞘,一齐向张无忌攻到。
无忌苦笑道:“我和三位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一面说,一面挥动左手,以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见招拆招,卸开三人剑招,右手不停的用红花敷伤。静慧三人长剑如虹,化成蒙蒙剑气,围绕在无忌身旁,竟是刺不到他一片衣角。静慧猛地里大喝一声,长剑颤动,疾向躺在地下的赵明身上刺去。无忌“嘿”的一声,左手中指弹出。当的一响,静慧只觉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青光闪闪,三尺长剑飞向天空。
这柄长剑飞到天空,拍的一响,断成两截,两段断剑相距丈余,急速落下。静慧手中没了兵刃,倏出一指,点向无忌后心死穴。无忌见她下手毒辣,心下不禁有气:“你便是要阻我救人,也不必制我死命。”左手伸转,在她手腕上一搭、扑的一下,将静慧的身子直摔了出去。柯欧二女见师姊连吃两次大亏,吓得不敢再行上前动手。
无忌敷完药后,见赵明气息微弱,伤处黑气渐渐扩大,蔓延到了胸前和背脊,情知这红花解不了剧毒,回过身来,对静慧道;“静慧师太。你是佛门子弟,慈悲为本,请赐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终身感激大恩。”静慧怒道:“叫你救活了这妖女,便是我峨嵋派大敌。周掌门从此和你恩断义绝,再也无可挽回。”那姓欧的少女一直想劝无忌几句,只是师姊在前,没她说话的地步,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张教主,你和我周师姊这样—这样好,何必为了这妖女—而这样—这样——你还是回去,和周师姊——和周师姊——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已是胀得粉脸通红。无忌听她虽然辞不达意,说得断断绩续,但语意却是极为诚恳,也不禁有些感动,说道:“多谢姑娘美意,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见赵明肩头一片黑气越来越浓,皱眉道:“姑娘,请你施我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必当重报。”这姓欧的少女心软,伸手入怀便要去取丹药,眼光向静慧一瞥,只见她满脸煞气,心中一惊。一只手虽然摸到了药瓶,却不敢从怀中掏将出来,静慧喝道:“欧师妹,你忘了恩师的血仇么?你若将丹药给人,我当场一掌便劈死了你。”
无忌怒道;“你不给那也罢了,何以拦阻旁人?”静慧对无忌的武功实是颇为忌惮,双掌交错,护在胸前,一步步向后的退开,叫道:“柯师妹、欧师妹,咱们走!”
她这一示怯,意欲逃走,登时引起了无忌抢药之心。他双眉一轩,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你再不给药,在下可要得罪了。”说着向静慧身前走去。静慧左掌一扬,右掌从左掌掌底穿出,一股劲风。向无忌面门扑来。无忌身形微斜,让她手掌掠着自己左颊而过,便是相差寸许,没能打着,就是这要一侧,左手突然翻转,已点中了她左肩的穴道。
静慧上身被制。飞起右足,踹到无忌腿上,这一脚踢得极快,无忌也不退让,却将她踹来之力反震了回去。静慧只感右足足底“涌泉穴”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登时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
那姓欧少女求道:“张教主。你别——别伤我师姊。”无忌道:“我不伤她。请你从她怀中取丹药给我。”静慧喝道:“欧师妹,峨嵋弟子,宁死不屈,你敢动我一动?”
无忌见两个少女神情犹豫,此刻赵明生死悬于一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俗礼,便伸手到静慧怀中去取丹药,静慧“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无忌脸上喷去。无忌侧头让开,手中摸到三个小磁瓶,便取了出来。正在此时,那姓柯少女连人带剑,直向无忌后心扑到。
无忌闪身一让,眼见她剑势凶猛,生怕收不住招而刺中静慧,当下右手一转,引开她的剑尖,拿着了三枚磁瓶的左手,却因此无意中碰到了静慧右肩琵琶骨处的肌肤。无忌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不敢再和静慧目光相对,拔开三只磁瓶的瓶塞,分辨药性,将三枚佛光去毒丹嚼烂了,一半喂入她的口中,一半敷在她的肩头,心想她中毒甚深,三枚丹药只怕不够,索性将一瓶佛光去毒丹揣在怀内,说道:“得罪!”解开静慧的穴道,抱起赵明,向西便奔。忽听得身后那姓欧少女惊呼:“师姊,不可。”
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青光一闪,静慧左手持剑,将自己右肩齐琵琶骨处卸了下来,霎时间满地都是鲜血,静慧身子摇晃,却并不摔倒。无忌大吃一惊,知道是自己适才取药之时闯的祸,为了避开柯姓少女一剑。左手撞到了静慧肩胸之间的肌肤。她是出家清修的女尼,身子被男人碰到,引为奇耻大辱,愤激之际,竟尔出此烈性行迳。无忌身如雷闪飕飕飕出指如风,连点她伤处附近七八处穴道,止住犹似泉涌的血流。静慧厉声道:“魔教恶贼,滚开!”便在此时。远处连连响起哨声,那柯姓少女取出竹哨,放在口中,与之应答。无忌知道这是峨嵋派招呼同侪的讯号,一回头,只见七八人疾驰而来。
无忌心想峨嵋后援到来,静慧的性命当可无碍,但自己若与群女朝相,只有越加纠缠不清,当下回身抱起赵明,飞奔而去。那柯姓少女却也不敢追赶。无忌生怕再与峨嵋弟子撞到,不敢行走大路,只是落荒而走。
奔出三十余里,赵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无忌见佛光去毒丹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明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着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只是赵明的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丹药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明星眸回斜,伸手抚着无忌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想到了吗?”
无忌吸完毒血,到山溪中去嗽了口,回来坐在她的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明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无忌道:“我一直很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明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那派的小贼教的了。”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种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毒血,差相仿佛。”赵明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不知如何,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之时,更是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喜欢赵明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俊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赵明苍白的险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明道:“你叹什么气?”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明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无忌心中抨然一动,道:“什么?”赵明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身子,又向西行。赵明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的是温玉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慢慢的走它一辈子了。
这一晚便在濠州之西的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无忌和赵明到了一处小镇,买了一匹健马。赵明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坐。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
那些蒙古骑兵见张无忌衣饰华贵,手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也均不以为意,从无忌身旁纵骑而过。数百名骑兵走完,隔着数十丈处,又是一队骑者,但这群人行列并不整齐,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无忌一瞥之下。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原来他见到人群之中,竟有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在内。他虽无所畏惧,但与这些人撞见,总是多生枝节。
这二十余人从无忌身旁行过,只因无忌和赵明的脸朝向道旁,神箭八雄竟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烟如雾的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手挥长鞭,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却同时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纵声长啸,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一齐圈转马头,登时将无忌圈在中间。
无忌一怔,眼睛向怀中的赵明望却,脸上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赵明神色颇为忧急,登知自己错怪了,心中立时舒坦,只要知道赵明并非出卖自己,那么任何危难,均可镇定应付。只听赵明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吧?”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骑白马的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明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面,只因全神贯注在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这个看来武功并不甚高的青年。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无忌认得他,他却不识无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明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明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无忌的后心。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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