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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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人面向着他,也看见了他的面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极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吧!”说着四个人纵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厅外。张翠山道:“四位慢走!什么血海——”但话未说完,四个僧人早已越墙出外。
张翠山但觉今晚之事大是蹊跷,在厅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门便施突袭,又说什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于是提声又道:“都总镖头在家吗?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镖局中竟无一人答应。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逃难,镖局中没有人?”当下从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烛台,便点亮腊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只见地下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
只见这女子脸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料到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是一副极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张翠山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侠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上发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
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七十一口,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中人人皆死,那显是为了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寻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俞三哥极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当?我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火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死了。
他走近一看,只见两僧身嵌墙壁之中,陷入数寸,显是被人用重手法一击震向墙壁,因而陷入。张翠山细看两人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腰间“笑腰穴”上有一点红痕,他点了点头,心道:“这些人死时都露笑容,原来均是笑腰穴中了敌人的重手。”突然间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个僧人说什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中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个黄衣僧人却是什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的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弟子,这些少林僧自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团已获解答,心道:“这四个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绝无访查不出之理。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于是吹灭烛火,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他人未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弋”,正所谓“差池燕起,振迅鸿归,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张翠山也是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竟是决不费力的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
张翠山左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虽未看清敌人的来势,但适才这拦腰一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高手。那忽施袭击的敌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是有两下子。”
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诲”,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敌人蓦地里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心中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对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礼。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位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僧人,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粗大禅杖。张翠山心中一惊,暗道:“这两僧身穿大红金线袈裟,难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
只见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杖尾击在青石之上,当的一声巨响,声音极是威猛,那僧人跟着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张翠山听他直斥已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张五爷”,心头有气,他外表虽然谦和,但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冷傲,当下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独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带,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地下。但这一招一交上,张翠山但觉双臂发麻,不禁暗自吃惊,原来这僧人膂力之大,实是异乎寻常,心想另一个僧人倘若跟着功夫相捋,两人联手夹攻,自己只怕抵挡不住,当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原来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圆音说话似乎有气没力,呼吸喘急,说道:“这事关系少林武当两派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乃少林派的末学后进,没有咱们置喙的余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张五侠,龙门镖局这数十口性命,还有我两个师侄也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的示下。”他说的辞意似乎谦抑,但声势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
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一下。”只见树丛后走出四个黄衣僧人,依稀正是适才在镖局之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弟,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语,此事关连着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地,合什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敢歉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照实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头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是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顶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的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杀害镖局中人。”
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激,竟是凛然不惧说道:“圆心师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都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咱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恐有强敌到来,命咱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再说下去。”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一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到后厅去看,只见他——他——这姓张的恶贼——”
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们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八个镖局子的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满门老小给你杀得清光,你才跃墙出去。”
张翠山一动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沬横飞,许多水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来怎样?”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位师弟一商量,都觉你武功太强,咱四人敌你不够,只有在镖局中等候三位师伯到来,再请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我大著胆子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姓名,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么?”
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便在此时,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你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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