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满脸通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美书生不答,抚琴轻歌,歌曰:“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
张翠山听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己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许多难解之事,这位姑娘若有所见,当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这姑娘素不相识,又是如此美貌绝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见,只怕于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间,忽听得桨声响起,那小舟竟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之后,忽然遇上这等飘忽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龙门镖局杀死数十口的大命案,在临安城中已传得人人皆知,好在张翠山蕴籍儒雅,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联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若是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迳往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下走去。
那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张翠山脚下虽快,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时,也已将黑,只见塔东的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的一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模一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悄然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立定主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躇踌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动波,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没有月亮,今宵云散天青,却比昨晚好得多呢。”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问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转过脸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张翠山面上转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她的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不敢再说什么,转身一跃上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张翠山奔出数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十年来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一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船沿着钱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一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便撒下细细的雨点来。这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但张翠山心中怔怔的,却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湿,张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怔道:“难道你不怕雨了?”
她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那伞向岸上掷来。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一张开,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还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的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那也不足为奇,但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是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是十分精致,那七个字虽写得微嫌劲力不足,但清丽脱俗,宛然是出自闺秀之手。张翠山抬起了头欣赏,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一条小沟,他左脚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了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当下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舟中的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去,见她头上戴了一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的书画,还能入张先生雅眼么?”张翠山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些含蓄,不像其余的二个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先生一说,这才恍然。”
这时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竟行出十余里之遥。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先生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的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颇是怅然,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这三字,心头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那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
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觉抱憾。”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是没落后半步。在风雨之中,那少女说话声音不响,却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张翠山耳中,足见她中气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浅。
那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个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要和少林寺结仇,不过他们对我言语无礼,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是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若如此?”
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十余丈远,无法一跃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掷,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数丈,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到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但是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张翠山正要举步跨进,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颇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的船舱之中,未免无礼!”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少女道:“请进来吧!”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却不由得一怔,只见船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这一换装,不用答覆,已使张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谁都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壸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的清兴了。”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吧。”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见示么?”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伤,姑娘可能见示么?”那少女道:“不单是都大锦走了眼,其实我也上了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赏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手臂上钉着三枚小小的黑色钢镖。她肤白如雪,但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
那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钢镖上只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大吃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药。”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之下看来,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却没听说还有那一派的人物会使。”那少女道:“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师所云,捏断令师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绝技『金刚指』手法。”张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师父在武当山上说这几句话,除了自己师兄弟外,并无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问:“姑娘遇到我二师哥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了?”那少女摇头道:“除了在武当山见过一面,此后没再见到。”张翠山大奇,道:“姑娘到过我武当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镖有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说这些话时,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镖已二十余日,那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翠山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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