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张翠山知道这般逼住毒性,除了灵丹妙药之外,尚须极深湛的内力,眼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钦佩,忍不住说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心中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又道:“如此美玉无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个疤痕——”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的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的内功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下疑团甚多,我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心下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付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犹如睡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那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却出了岔子。”
第十一回 毒梅花镖
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蒙蒙瞳瞳,语焉不详,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蒙蒙瞳瞳,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是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人走过,但一瞥之下,却看出了一个老大破绽。小妹当时心想:『武当七侠是同门的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他们只有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声忽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说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这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极硬,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一中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将我擒住,我还了他三枚金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是那瘦子见她是孤身的美丽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那比用右手发射又难得多,少林派的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得剃个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了。”张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说:『干么不上武当来跟咱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正自彷徨无计,一个儿在道门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你去找寻俞三侠,我便混在镖队之中,到了武当山上。大家惊骇悲痛之下,谁也没有细问,你们当我是镖局的,都大锦他们却又当我是武当山上的。”张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一个车夫,帽檐儿压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张五侠好厉害的眼力,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终究还是被宋大侠认了出来。”张翠山奇道:“我大师哥认了你出来?他可没说啊。”
那少女道:“宋大侠为人极是厚道,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安排住宿之处时,单独给了我一间耳房。”张翠山道:“大师哥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后来我随同都大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们将那二千两黄金吐出来救济灾民。张五侠,你倒很会慷他人之慨,这二千两黄金是我的啊。”张翠山笑道:“那我替灾民们谢谢你啦。”那少女道:“可是财入光棍之手,他怎肯尽数吐出来?总算张五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三百两。回到了这里,我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中除了龙门镖局,还能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逼迫他们取出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却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靦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方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又和你没有怨仇。”那少女登时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便请便吧,我这种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自己答应了助她治臂上之毒,于是说道:“请你卷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用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话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也是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那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什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是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了摇头,道:“姑娘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用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吗?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么?”张翠山道:“少林派门徒布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只不过中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张翠山万料不到这少女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为势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太重,她内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不及细加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便死。”说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手法又极是怪异,这一下竟是令他闪避不及。张翠山一楞,放开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见见。”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是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进舱中,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种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么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那少女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微一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衣袖,你当真是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是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什么算不算的。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殷素素心下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百草护心丹”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你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道:“不碍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要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死了一般。”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也想到了什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转了开去,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有轻重,你别见怪。”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乱跳,当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自己丹田中升了上来,劲贯双臂。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着一层氲氤白气,显是用出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这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的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呼道:“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甚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狂徒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之惨。”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镖给殷素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得桨声甚急,那艘船飞也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却也不去理会。那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时那里想得到他是在运劲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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