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便用长剑剥切白熊,打或条块,堆成个小丘一般。当地虽有火山,但究竟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敦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便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巅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有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得阵阵清香,竟是从熊洞中传出。她和张翠山并肩进洞,只见洞中堆满了嫣红奼紫、大大小小,许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朵,那火猴窜高纵低,正在将花朵掷来掷去。殷素素生平最爱花草,陡然间见到这许多奇花,当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心中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人,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口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我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上便向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了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连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一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又走里许,两人都是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们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险晕倒,急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长绳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百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烟也没冒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灰心之下,站起身来,正要招呼那玉面火猴回去,却见它在地下捡起石块,学着张翠山的模样,奔跑一程,掷一块石子,玩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怕热的样子。殷素素心念一动:“这火猴天生异禀,或许并不怕火。”于是撮唇一啸,说道:“猴儿兄弟,你能不能将绳子拿上去,点燃了拿下来?”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比划。
她只比了三遍,那火猴已然领会,弓身一跃,几个起落,已窜出百余丈外,拾起绳头,向着火山口疾奔,远远望去似一个火球向上滚动,实是迅捷无伦。张殷二人心中都有些懊悔,生怕它去得太快,累得它送得性命。殷素素望见那火猴奔得距火山口已只数十丈,忙纵声叫道:“猴儿,猴儿,快回来!”
语声甫毕,但见一缕青烟从绳头袅袅升起,长绳竟已燃着。那火猴拉着长绳回转,倏来倏去,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分。殷素素大喜,迎上去将火猴抱在怀里。殷素素携着七八个干柴扎成的火炬,以备接火之用,当即在长绳的火头上点着了。两人看火猴时,但见它身上片毛不焦,真是神物。
当下两人一猴,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世上任何野兽见火无一惧怕,这火猴却不愧以火为名,顽皮起来,竟跳到火堆中打了几个滚。张翠山见了这等异状,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一件事来,只中“啊”了一声。殷素素道:“怎么?”张翠山道:“我曾听师父说道,有一种老鼠叫做火鼠,入火不焚,毛长寸许,可织以为布,称为火浣布。这种布若是脏了,用水洗不干净,须得投在火中一烧,当即洁白如新。看来这猴儿兄弟跟火鼠是差不多的了。”殷素素笑道:“几时猴儿兄弟落下毛来,我也给你织一件浣火布的衣服,不过你可得寿长些才好,等他两三百年,那就差不多啦。”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熔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浮海,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掌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那火猴除了熊脑之外,不吃肉食,自行去采野果来吃。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正享到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当下他一个人便如变成石像,呆立着动也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一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终于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不能对付不了一个瞎子。何况还有猴儿兄弟相助。”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咱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拿着长剑,左手携着火猴,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你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了过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张翠山见他本来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手净脚?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是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起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不再吃了,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一来免他受寒,二来得以烤干湿衣。谢逊睡到午后,这才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的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张翠山道:“这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大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他这一张口咒骂,竟是老半天不停,直到他骂得自己也累了,这才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以后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似要她开口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凭你的主意。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咱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咱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十分的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再说一万遍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以回中土,咱俩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好如此。”张翠山道:“咱夫妻俩情深义重,同生共死,谢前辈若是狂病再发,害了咱俩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忍独活。”谢逊道:“你是要跟我说,你两人若是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是活不成?”张翠山道:“一点不错。”谢逊道:“既是如此,你们耳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以谢逊学识渊博,请他替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山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自此三人一猴,便在岛上安居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张殷二人一有空闲,便在熊洞左近种植花木,烧陶作碗,堆土为灶,各种日用物品,次第粗具。谢逊也从不来和两人啰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何以遣此漫漫长夜?”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翠山花了十来天功夫,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忽忽数月,有一日,他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百余里地,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但那玉面火猴喳喳的说个不停,只是摇头,似乎林中有什么连它也惧怕的物事。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连猴儿兄弟也怕,咱们别去惹祸了。”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道:“素素,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他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她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去。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须勉力而行。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生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五哥,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给他先取定个名字吧!”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五哥,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所以喜欢得胡里胡涂啦!”
他说这几句话时,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何等聪明,如何瞧不出来,柔声道:“五哥,你若是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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