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房,忽然一条汉子抓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中提着一根马鞭,一身打扮便像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莲舟和张翠山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的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一送。那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背心。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在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是不敢停留,迳往外走,但见他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是不轻。
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吧!”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夜路避人,那算什么话?”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子弟如何死到临头。”
当下两人一齐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坑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个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尽是心惮武当派的威名,不敢进房滋扰。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的敌人。
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虽然坐在骡车之中,却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便于观看。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方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跟着。再走数里,只见前面道上有四个和骑者候在道边,待俞莲舟一行人过去,四乘马便跟着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道:“不用怕,不是来抢钱的。”
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个人。这些人打扮各各不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皮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但见当先一匹马上骑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第二骑的乘客却是个艳装少妇。那老者空着两手,少妇左手中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在道路当中一拦,挡住了去路。
张翠山强忍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不敢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问道:“金毛狮王谢逊在那里?你只须说了出来,咱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恩师请示。”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咱们这许多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只见那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张翠山外号叫作“银钩铁划”,双手兵刃之中,有一件便是判官笔,因此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他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惊。
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的大不相同,大抵是取毒蛇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美其名曰“神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什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神龙派的么?不知和泉老爷子是如何称呼?”那老人微微一惊,心想:“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知道我的来历。”原来这老者便是高丽神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已有数年,却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三江帮”行事隐秘,但他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于是蛇头双笔一摆,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张翠山道:“高丽神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筋肉一动,说道:“老夫和阁下无冤无仇,咱们高丽人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那里。”
他这番话虽然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动武一途。张翠山道:“若是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超群,咱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咱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请便吧。”他的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加倍刺耳。
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若是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若是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咱们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隋阳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那一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都是人多的占便宜。”
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只有凭手上功夫以决胜负,若是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吧!”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素不相识,若是为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是万万不该。”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出,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张翠山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些人把武当七侠说得如何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是还了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此时改了主意,不再倚多为胜,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自己来到中土便是一战成名,三江帮全帮上下,对自己更加要括目相看,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
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严密,一面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具韧力,所点的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的点穴名手,武功果然大不相同。
再斗一阵,但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背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居胶、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泉。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傅曾说,高丽神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点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撤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节缩,直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那里还能动弹?这一路所点各穴,正是泉建男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他身子固然不动,心中更是嗒然若丧,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个泥塑木雕之辈,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是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下属,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那知那艳装少妇突然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是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然不能为本帮效力,便是死在敌人手下,那也殊不足惜。
张翠山吃了一惊,眼见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见七八名汉子抢到殷素素的骡车前,七八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身前,另有六七人和那少妇各展兵刃,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吧!”
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槐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人丛中来,正是六侠殷利亨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个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撤下兵刃。这“神门穴”是在腕骨的锐端,被利剑一刺,手掌中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利亨不疾不待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只因那少妇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门十三剑”,共有十三记招数,每一记招式各各不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道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利亨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是没人能抵挡得一招。
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利亨每一剑刺出,无不精妙绝伦,只用了五六种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那少妇叫道:“风紧风紧,退走吧!”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退。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的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急奔而去,竟是不和三江帮帮众一路同行。
殷利亨还剑入鞘,拉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利亨只有十八岁,十年不见,殷利亨已自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身长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利亨的手,去和妻子相见。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利亨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
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殷利亨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原来四侠张松溪在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遇到有两个江湖人物鬼鬼崇崇,路道不正,不禁起了疑心,暗想:“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是暗中摄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
张松溪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有殷利亨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心中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了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松溪和殷利亨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二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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