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无忌跟着他走出寺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但见人人均是靠着墙壁,低首缓缓而行,寺中虽有千百名僧人,竟是不闻有丝毫喧哗笑语之声,寺中僧俗弟子个个习武,却无一人挺胸凸肚、昂然阔步。无忌经过他身旁之时,谁都是视若无睹,没人向他瞧上一眼。无忌暗暗佩服:“少林寺为天下武林首领,寺中戒律,果然是精严无比。”相较之下,武当派的玉虚观中便随便得多,你便是叫嚷奔走,也无人来管。这一来因道家注重任心率性,二来张三丰自己便是马马虎虎,不修边幅之人,上行下效,各人喜欢如何便如何了。
两人来到立雪亭下,只见张三丰已书写了三十多张玉版纸,尚未写完。无忌心中感激,泪盈于眶,叫了声:“太师父。”又道:“寺中的禅师已将少林九阳功十二式传于孩儿。”张三丰甚喜,笑道:“很好,很好。”又写了一会,便也写完了。站在一旁传递茶水的僧人进寺禀报,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又来到亭中,这一次三僧身后,却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当是寺中的俗家弟子。
张三丰微觉奇怪,他知少林寺数百年来的规矩,俗家弟子若非艺成下山决不许走出寺门一步,俗人进少林寺山门固然不易,出寺更加艰难。这时掌门方丈带着这个弟子走出寺门,不知是何用意,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两眼,只见这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臂长腿短,一对眸子晶光灿然,显得极是精明能干。
空闻走到亭中,合什说道:“张真人辛苦了。”张三丰微微一笑,道:“多谢方丈师兄慈悲,令这孩子得窥贵派神功秘奥,当可救得他一条小命。”说着将写成的三十余张玉版纸递了过去,说道:“太极十三式和武当九阳神功的精要,已书在内,还请三位师兄不吝指点。只是内容过于庞芜冗,未臻自博返约之致,班门弄斧,可让三位见笑了。”空闻接了过来,看也不看,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青年。那青年却一页页的翻阅下去。张三丰道:“天色不早,就此告辞。”空闻道:“张真人驾临少林,未得盘桓数日,老衲心中甚是不安,只得奉敬三杯水酒,聊表寸心。”服侍茶水的僧侣斟酒上来,张三丰和空闻对饮了三杯。跟着空智和空性也各敬酒三杯,张三丰也都干了。
他命无忌向三位高僧行礼告别,两人正要转身,空闻身后那青年忽道:“师伯,张真人所写的武学,未出少林范围,师父都教我学过的。”张三丰吃了一惊,心道:“那有此事?”不由得脸色微变。
空闻也叱道:“胡说!这是张真人毕生心血之所寄,武当派镇门之宝的太极十三式,你怎能学过?”那青年将一叠玉版递给空闻,说道:“师伯请看便知。”空闻随手翻阅,跟着空智、空性。二僧也是随手翻阅,每一页瞧了几个字便翻过不看。空智低声道:“师兄,果然便是我少林派的武功。”
张三丰又惊又怒,心想:“这太极十三式是我三十余年钻研,去年方得大成,讲究以弱胜强,后发制人,和少林武学截然相反,怎说是你少林派武功?便是我那武当九阳功,虽然源自达摩祖师的九阳真经,但八十年来,我加了不少变化,没一点不是别出心裁,你少林派如何知道?”空智将一叠玉版递给张三丰,淡淡的道:“武当派武学源出少林,原来并没经过什么变化。”张三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你少林派怕的是从我手中学到武当心法,江湖上传出去不雅,所以硬说这些功夫早就知晓。”当下抬头一笑,说道:“张某一言既出,再无反悔,这些功夫,本甚粗浅,不足当方家一笑,三位既瞧不上眼,便随手抛弃了吧。”却不去接空智递过来的一叠纸笺。
空智道:“听张真人的说话,言下似有不信之意。”转头向那青年说道:“友谅,我传你的太极十三式,以及九阳功的诀要,你背给张真人听听,且瞧有什么不同。”那青年道:“是。”朗声诵道:“一举动,周身要轻灵,尤须贯串。气如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总须完整一气,向前退后,乃能得机得势——”一路背将下来,竟无一句一字错漏,背完总论,接着便背十三式的诀要。无忌插口道:“太师父,这人看了你所写的经文,记在心中,便说是少林派原有的,好不识羞。”张三丰这时也早明其理,原来空智这个徒儿记性惊人,过目成诵,空智命他将经文记在心中,却将原件当时还给张三丰,以示少林派没得武当派的好处。他哈哈一笑,说道:“三大神僧敬我九杯白酒,阁下便将我两套武学记在心中,如此聪明才智,张三丰自愧不如。请教阁下姓大名。”那青年道:“不敢,晚辈姓陈,名友谅。”张三丰正色道:“陈兄弟,以你才智,他日无事不可成,但盼不可误入岐途才好。老道赠你八个字:『诚以待人,谦以律己。』”
陈友谅和他冷电般的目光一触,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心想:“你上了我的当,便老羞成怒了。”冷冷的道:“多谢张真人指点,但晚辈是少林弟子,自有师伯、师父和师叔教诲。”张三丰笑道:“不错,算老道越俎代庖,多口的不是了。”见空智又将纸笺递来,当即接过,一股内劲从纸笺上传了过去,空智猛地一震,往后便倒,陈友谅站在他的身旁,忙伸手相扶。那空智这一倒劲力甚猛,陈友谅人虽聪明,武功却浅,给师父这么一撞,身子急飞出亭,砰的一声,摔跌在地。
空智究属多年修为,张三丰又不过是略显神功,并非真要他出丑露乖,这纸上传劲,未尽全力,因此他在将倒未倒之际,脚下一使劲,身子已然站直。张三丰微笑道:“这便是太极十三式的功夫,原来贤师徒虽然熟极流,却无暇修习。告辞了!”手一扬,满亭中纸屑飞舞,有如大雪漫天而下,原来他潜运神功,将数十张玉版笺一齐捏成了极细极细的碎片。纸屑随风四散之际,张三丰已携了无忌之手,飘然离去。空闻、空智、空性相顾茫然,对张三丰所显神功,实不禁又惊又佩,三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功夫如此厉害,不知陈友谅是否真能尽数记住,若有错漏,那倒是弄巧成拙了。”
张三丰和无忌下得山来,当晚在客店之中便命无忌依着圆真所传的口诀,修习少林九阳功。张三丰不愿见到无忌练功的姿式,盖以他的武学修为,不必听无忌述说口诀,只须见到他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如何运气,自能推想到少林九阳功的秘奥。因此在客店中要了两间店旁,分室而居,无忌进境若何,他也不加询问。张三丰信得过少林三大神僧定能信守诺言,这三位神僧虽于门户之见不免隔隘,但究是武林中一代高人,言出如山,既是答应传他神功,绝无欺诈诳骗之理。
一路行来,见无忌脸渐红润,张三丰心下也欣喜,暗想无忌已得武当和少林两派九阳神功的真传,两派神功相互补足,威力大增,当可化除体内所中玄冥神掌的阴毒无疑。这日行到汉水边上,两人坐了渡船过江,张三丰想起了少年时逃出少林寺,过汉水时风声鹤唳,生怕寺中僧人追来,实是狼狈不堪,当时年纪已比无忌为大,想不到日后竟开创武当一派和少林分庭抗礼,今日无忌却已兼学两派武功,将来成就,说不定更在自己之上了。正自捋须微笑,无忌忽然叫道:“太师父,我—我—”声音颤抖,神色大变。张三丰吃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烧得炭火般红,可是炙红之中,却又透出隐隐青气,忙问:“怎么了?”无忌道:“我——我难过得紧——抵不住——抵不住了。”身子一晃,便要摔出船外。张三丰伸左手拉住他手腕,右手便抵在他背心“灵台穴”上,送过内力,助他抗御寒毒。不料一股内力传送过去,立时走通他周身奇经八脉,无忌大叫一声,登时晕死过去。
张三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手指连扬,闭住了他身上一十二大穴,心道:“怎地他奇经八脉居然已经通了?他身中极厉害的寒毒,这奇经八脉如何通得?八脉一通,寒毒散入五脏六腑,那是再也不能化解了。”他以百岁高龄,修心养性已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但这时也不禁方寸无主,心神大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暗想:“难道这少林九阳功如此了当,修习数日,便能打通奇经八脉?世间绝无此理。利亨、声谷随我十余年,尚未打通,少林九阳功数日的威力,岂能胜过我武当功十余年的勤修苦练?”要知张三丰若以本身功力相助,替殷利亨、莫声谷打通经脉自非难事,但外来的助力,总不若本身自运来得扎实可靠。他传授弟子不求此等速成,要各人循序缓进,渐成大器。
这时船到中流,汉水中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他身上一十二处大穴已闭,寒毒暂停侵入脏腑,可是手足已然动弹不得。张三丰这时也顾不得再避嫌疑,问道:“孩子,你学的少林九阳功是怎等模样?何以体内奇经八脉竟已通了?”无忌道:“是那个圆真禅师给我通的,他说可以助我早日练成九阳神功。”张三丰急问:“他如何助你?”当下无忌将怎生听到空闻、空智等商量,圆真禅师如何隔墙传功,他如何替自己打通奇经八脉等情一一说了。张三丰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若要打通奇经八脉,难道我便不会?这圆真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无忌道:“他跟我说了几遍:『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是何门派,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
张三丰喃喃的道:“圆真?圆真?从没听见过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个高手。他不跟你见面,不让你知道名字,他也不知你的门派姓名。如此看来,他确是不知你和我的渊源。那么他自耗数年功力,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倒确是一番好心了。”
张三丰又问少林九阳功的口诀,无忌自第一式“韦驼献杵”背起,背至第三式“掌托天门”,张三丰是当世武学第一高人,一听之下,便知这些简单的歌诀之中藏着无穷秘奥,那圆真传与他的,自是少林九阳功无疑,即道:“不用背了。孩子,我是查问那传功之人的真伪,不得不问。自今而后,这一十二式神功可谁也不得传授,须知你曾发下重誓,不可有违。”无忌应道:“是!”但见太师父声音颤抖,泪光莹莹,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知自知是命在旦夕,便未曾发过誓言,也不能将此神功传人了。
他忽地心念一动,道:“太师父,我能挨得到回山不死么?”张三丰忍泪道:“你别出此言,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无忌道:“我盼能再见俞三伯一面,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什么?”无忌道:“孩儿反正是活不成了。我要将这一十二式神功说给俞三伯听,盼他融会武当少林两神功,治好手足残疾,孩儿应了誓言,和爹爹一般自刎身亡,也好稍赎妈妈的错失。”
张三丰吃了一惊,万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工于心计,随口道:“你那里话来?”无忌道:“那日我听得明白,妈妈用毒针伤了俞三伯,害得他全身残废,爹爹过意不去,这才自杀——”这番话触到张三丰的心事,点点眼泪,直酒到道袍之上,哽咽着喝道:“你——你不可再胡思乱想。”定了定神,正色道:“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你亲口答应过三位神僧,决计不传旁人,那便须得信守到底。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故弄狡狯。”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无忌呆了一呆,点头受教。他自幼在父母及义父三人薰陶下长大,殷素素和谢逊都算不得是正人君子,那是不必说了,便是张翠山,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荒岛之上,也不跟儿子讲论什么仁义道德,因此无忌是聪明机智有余,至于武林中生死一诺的朗朗风骨,却是近来日受张三丰的亲炙,方始领会。张三丰又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并不怕死,却想到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我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之声中传来,入耳清晰,显见呼叫之人内力甚是充沛。
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头一看小船如飞的划来。他凝目一瞧,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一个虬髯大汉,将自己身子护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双手操桨,用力划行;后面一艘船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那些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究竟人多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