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古、色目文字。”(色目即西方诸国文字,南人指前宋朝百姓)“五月辛丑,民间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是岁,巴延奏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上见元史、续资治通鉴二百零七卷)。一天之间,便将四万家好好的百姓派给一个大臣做奴隶,汉人只要有马便充公,携带兵器便杀头,家中有童男童女,要赶快使之完婚,方得安心,民不聊生之情,可想而知。
常遇春不敢多留,落荒而走,行了数里,遇到一个樵子,问起蝴蝶谷的所在,那樵子却摇头不知。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但两人想起适才的惨状,那有心情来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绝,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过了花丛,地下出现一条草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飞舞。二人鼻中都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花香,这时沿途所见花草,与寻常所见的已是大不相同。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常张二人的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中,心情都感振奋。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一块块花圃。常遇春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背负无忌,走进茅屋,只见厅侧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煽火煮药,满厅都是奇异的药草之气。常遇春将无忌放在椅上,跪下磕头,道:“胡师伯好。”
无忌心想,那中年人定是驰名天下的神医、人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了。他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虚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又伸掌在他周身穴道上拿捏了一周。
胡青牛忽道:“昨晚你跟谁动手了?是武当派的人么?”常遇春道:“没有啊?”胡青牛在他双腿之旁又摸了摸,脸一沉,说道:“遇春,你我七八年没见了,一见面便向师伯说谎,你的伤我不能治,快给我请出去吧!”常遇春急道:“胡师伯,我怎敢跟你老人家说谎?确实昨晚没跟人动手。我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动手也不能啊。”胡青牛道:“你双腿『环跳穴』昨晚明明被人点过,用的是武当派手法,时间是在子丑之交。”常遇春哑然失笑,道:“啊,那是我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于是将林中夜斗这会事简略说了。胡青牛听常遇春说上了无忌的当以致自打穴道,向无忌看了两眼,及至听到说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右眼,连连叹息,说道:“彭莹玉和尚是本教杰出好汉子,跟我们虽不同宗,但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当时若能立刻医治,他这右眼或能复明,现下隔了这许多时候,那是无法可施了。”转头问无忌道:“这武当派的打穴之法,你是从那里学来的?”常遇春道:“师伯,他原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子女逃命、如何在汉水中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弟子蒙他太师父大恩,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便是他自己,年纪虽小,也是豪气过人,实在是个好人。”胡青牛冷笑道:“好人?天下好人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道:“哦,你起来,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儿子,那又是不同。”他走到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跟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你须得答允我一句话,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白眉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言语说明在先,他跟我言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的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是什么东西?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帮他治伤?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何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便深恶痛绝,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知他对自己爱如亲孙,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白眉教的香主,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第三十二回 过目难忘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便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将他背了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答应,再求也是枉然,于是向无忌道:“小兄弟,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其道不同,但自大唐以来,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令堂是教中香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无忌道:“好,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用指节敲打几下。”常遇春喜道:“好!”依言敲击了三下,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他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出门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道:“你到那里去?”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展开轻身功夫,疾驰而去。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中『牛舍』之外的,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急忙拔步追了出去。两人虽都身上有伤,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脚步较大,追上了无忌,一把抓住,将他抱了回来。无忌双手不能挥动,无法挣扎。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说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是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吧。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后,七天之内,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恢复。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伤发而死。”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是活着,也是无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也不再跟他多辩,解下身上带子,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上。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竟是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般,连畜生也不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你还想小爷入教,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生下你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他口齿极是伶俐,越骂越是厉害,花样翻新,骂到后来,胡青牛和常遇春听着,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
常遇春将他缚好,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无忌大叫道:“胡青牛,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终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我——我——”心中一急,竟自晕了过去。胡青牛哼了一声道:“蝴蝶谷中,也不争多死你一人。你何苦去死在外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
这一下正中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此人脾气古怪之极,他若是不肯施救,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如何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他总是见死不救,但若他有意救治了,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可是无忌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他见无忌年纪虽小,但英气勃勃,实非常物,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日后若是纠缠上了自己,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盘算良久,打定了主意:“两个人都不救,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何足道哉?”
他走将过去,解开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待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自生自灭,着手之处,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
胡青牛吃了一惊,再用心搭脉,更是惊异,心道:“难道他小小年纪,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哦,那定是张三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不惜耗费功力,替他打通了。”伸掌在他『灵台穴』上一按,试一运气,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再解开他上下衣裳,周身细看一遍,试按他丹田、胸口、顶门诸处,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张三丰弄巧成拙,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孩童奇经八脉不通,尚有可救,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如非是神,才能救得他的性命。嘿嘿,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依我看来,实是愚不可及。”
过了半晌,无忌悠悠醒转,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怪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非常人所能想像。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世上已是罕见罕闻,而一个中了“玄冥神掌”之人,再行打通奇经八脉,更是千载难遇。大凡精于奕者,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精于算者,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食,不解不休。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脏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要知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手足少阳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经八脉便即膈断。何谓十二经常脉?人身心、肺、脾、肝、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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