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决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籍,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枣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第三十四回 怪伤奇医
张无忌究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喜欢,说道:“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吧,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可是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是各各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的伤科症状中从所未见的。有一人被仇敌逼着在肚里吞服了数十枚钢针。有一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上,却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医理,令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喀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刺伤。
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件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膊,更是一惊,但觉她手脉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什么全变得这样,实在说不上来。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下,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是奇怪得紧。”于是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胡青牛隔着帘布,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
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似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良久,说道:“哼,这些伤势,也难我不倒——”无忌身后忽有一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蝶谷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个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无忌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那使金花之人在头上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那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头皮越洗越痒,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炼缚住,这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医得了也好,医不了也好,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跟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寿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啰里啰唆,究有何益?”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炼叮当急响,气喘喘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若是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什么用?”简捷哀求了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而经张无忌以点穴法止住那人,他见简捷暴跳如狂,伸手入怀,手腕翻将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炼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咱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治一治咱们的奇症怪伤。普天之下,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咱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那是再也没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的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魔教中为人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名门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姓张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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