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金花婆婆是大有身份之人,知道灭绝师太兵刃虽断,却未输招,当下也不进招,只是拄扙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等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扇,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无忌仍是没能让开,但觉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便要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一加劲,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声叫道:“你放不放我?”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什么法子?”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手指,左手的五根指爪却向无忌脸上抓到。无忌忙向后跃开,但为势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上深深刻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却也是血肉模糊,被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她大敌当前,焉敢分心旁鹜?只见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但见她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足可想见其大为不凡。金花婆婆一瞥眼,只见剑鞘中部用金丝镶着两个篆文:“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霎时间闪过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那六句话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的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一张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是如此厉害,当真是名不虚传。”向着那柄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灭绝师太摇头不允,森然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适才交换了这数招,两人都是以深厚内力,逼住兵刃上的劲风,旁人看来只是随手拆了几招,绝无骇人耳目的地方,实则两人数十年来的修为,均已在这三四招中显示了出来。金花婆婆知道这位尼姑的功力比自己略浅,至于招数上的神妙处,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派的掌门,自是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好去,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
丁敏君和纪晓芙等从来不知这柄武林中轰传已久的倚天剑,竟是在师父手中,见她一击得胜,均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声,赶快远而避之。”原来她刚才挥剑一击之中,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余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般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竟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有余悸。
灭绝师太向纪晓芙道:“晓芙,你来!”当先走到茅舍中,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待要一起进去,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一场重责决计无法免了,当下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姓丁的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声音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问她罢。”丁敏君道:“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言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细细跟我说罢。”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决不能稍带隐瞒,便道:“师父,六年之前,师父命咱们兄妹八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那里,他便跟到那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那知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白衣男子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从店房中醒来,见我长剑无端端放在我的枕边。我自然是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跟他好言相恳,说道咱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峨嵋派可并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对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悠然神往,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些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力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这个师妹竟大是偏袒,不禁狠狠的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这一切全顾不得了,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那个穿白衣的男子叫什么名字啊?”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听到杨逍两字,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已躲在屋外偷听,固是给她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等三个弟子也是各各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明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灭绝师太满脸怒容,问道:“他——他躲在那里?我去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哼,岂仅是本派的仇人而已。你大师伯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纪晓芙心中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孤鸿尊者和游龙子都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又是不敢出口。她们峨嵋弟子,均知师父和大师伯孤鸿尊者是师祖座下的两大弟子,却不知这两人情爱甚笃,原有嫁娶之约,只是孤鸿尊者中道殂逝,灭绝师太这才削发为尼。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口中喃喃自语:“杨逍,杨逍——今日总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了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到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承继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心中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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