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时已届隆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那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暖阁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仕女主轴,几上一只大胆瓶中斜插着几枝红梅,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全身衣衫破烂寒蠢,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大起自惭形秽之感。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是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磕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用劲。过了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向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算啊?”乔福应道:“是,是!”无忌本已局促不安,听了那少女这几句话,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要知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颇为艳丽,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一只精致异常的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无忌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被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救我一命,张无忌终身不忘。”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无忌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原来她是ㄚ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污血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便钻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吧。”说着远远绕开无忌,当先领路,唯恐无忌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衣上。
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居住冰火岛上,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是故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的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匾额写着“狂犺居”三字。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无忌一走进厅门,心中便是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上,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手中执着一根鞭子,娇声喝道:“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着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无忌定一定神,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少女又喝:“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看来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声音,就是这个身穿狐裘的女郎。
他心目中本来想这位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是以要向她叩谢,此刻得知自己受了这般苦楚,全是出于这女郎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上,转身便走。乔福惊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无忌大怒无已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无忌回过头来,和她正面相对,胸口不知怎地,蓦然间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颜娇媚万状,又白又腻,他美女子也见过不少,但生平从未像这一次般的动心,忙低下了头不看她,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但是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但觉她的眼色勾人心魄,竟是无法拒绝,于是慢慢的走近。那女郎站起身来,握住了他双手。张无忌全身一颤,只觉她两只手掌柔嫩温滑,不由得又窘又急,只想挣脱,却又不舍得挣脱。
那女郎道:“小兄弟,你恼我了,是不是?”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给她握住了双手,相距不过尺许,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那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个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的一张矮凳。张无忌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的魔力,这朱九真便是叫他跳到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的身畔,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当即依言乖乖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悬挂的肉块已先被咬去,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走过去提起鞭子,刷刷便是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两鞭抽落,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想是饿得久了,兀自不肯放下口中的肉食,反而呜呜发威。朱九真道:“你不听我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之际,手法极是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逃不出长鞭挥去的圈子,到后来那猛犬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那猛犬抱出厅去,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左腿!”“右臂!”“眼睛!”一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朱九真笑道:“小兄弟,你瞧这些畜生贱么?不狠狠的给它们吃顿鞭子,怎会听话?”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心下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怎地会到西域来?你爹爹妈妈怎么了?”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徒然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笑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胀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朱九真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娇笑道:“你在我面前啊,乘早别赖的好。”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奇道:“左将军?”朱九真微微一笑,叫道:“前将军!”一头猛犬应声而出,伏在地下。她又叫:“车骑将军!”又有一头猛犬出来。原来她这数十头猛犬,都有将军封号,什么征东将军、折冲将军、平寇将军、威远将军等等,不一而足,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个大元帅了。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下甚是歉然,说道:“那时我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不懂什么叫做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无忌出去。无忌对这位小姐恋恋不舍,走到厅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处,这一跌,着地之处,同时剧痛。但他不敢哼出声来,撑持着慢慢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了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书房去么?咱们是从这儿来的么?”无忌站定一会,但见前面垂着绣金的软帘,确是从来没有见过,原来自己慌慌乱乱的又走错了路。小凤这ㄚ头却是狡狯,先又不说,直等到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的一根食指指着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干什么啊。”
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无忌福了一福。无忌愕然道:“怎——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乔福将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跪下磕头的事说了,说时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无忌低头入房。却不生气,只是将小姐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僮仆装束。无忌怔了良久,心想:“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当下有心不穿,仍是穿回自己原来的破衣,却见肌肤都从群犬咬烂的破洞中露了出来,又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的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又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坦然,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有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是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世上女子之中,再无一人比她更为可爱的了。有心想到后院,远远瞧瞧小姐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被群犬咬伤之处已然痊愈。但脸上手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无忌可毫不着恼,每当想起这是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而有一些甜甜之感。这些日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七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牙关不住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吧!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才慢慢减弱。他打开包裹一看,见是一套新缝的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喜欢,只是那皮衣似是裁作仆僮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是奴仆了。无忌生来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只想:“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之中,一到年尽岁尾,便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人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僮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无忌跟着总管,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中年夫妇,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主人夫妇一时也瞧不明白。只见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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