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是狗屁不通,众弟子更是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为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一身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故意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授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他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火工头陀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的弟子人人会武,他处心积虑的偷学,机会良多,一个人苦心孤诣的做一件事,所谓哀兵必胜,加上他又有过人之智,十余年间给他练到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他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他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全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
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有这番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这苦智禅师当时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两人各出绝学,直斗到五百合开外。
一来苦智禅师年事高,那火工头陀方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手足扭在一起,力强者胜,这中间已无丝毫假借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双掌一分,喝道:“退开吧!”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施展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乃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火工头陀曾暗中瞧过罗汉堂的大弟子使过,见他双掌劈出,打断一根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究竟全部偷学,未得明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在十余年中暗中窥看,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看错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齐折断。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内脏震伤,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震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竟是丝毫不得火工头陀的踪迹。寺中众高僧更为此事而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赴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等三人,便是苦慧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傅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经,无书不读,猛地里记得这桩旧事,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他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习练有素,一听首座令下,登时抢出,四面八方将觉远和张君宝团团围住。这十八人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位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的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知道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便是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一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人不能上前,跟着双桶一侧,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相似,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向旁一避,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大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炼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炼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底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了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向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也决非觉远、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回寺覆命。
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直奔出百里之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功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是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了下来。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两人身上全已湿透。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山野地,那里有什么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当真是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郭襄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却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退,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
她心中一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听着他念诵,在心中暗暗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心中记着,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郭襄听至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
郭襄正自沉吟,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先动。劲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是迷茫,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却说“由己则滞,从人则活”,与她平素所学,大相迳庭,心想:“倘若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这“后发制人”的拳理,要直到明季以后,武当派昌盛于世,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其时才当宋末,郭襄乍然听来,自觉怪诞不经。
便是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总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郭襄听着,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颍,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日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糢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到后来,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天上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张君宝悄声道:“郭姑娘,你饿不饿,我再去采些野莓来。”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张君宝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戒律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觉远师弟,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闭目不醒,理也不理。张君宝上前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起来,伸手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吃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当不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微觉一酸,说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踪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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