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旧版)





“我我姓曾。姑娘贵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以后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你妈妈?那怎么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妈妈,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一个姊姊,爹爹就特别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来头,我妈常受她的欺压,只有偷偷痛哭。我哥哥姊姊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处处欺负我妈,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是武林中人,这几年来见惯了杀人殴斗之事,原也不以为奇,可是听到这个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那少女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慢慢的道:“我妈一见我闯下这个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姊姊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倘若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
  这一番话,只将张无忌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何等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开家里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么?”那少女点点头。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也没什么。”张无忌胸中,突然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当年他万里迢迢的护送着杨不悔,也不过是一念生悯,这时见那少女楚楚可怜,便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高,也不能勉强一个男子来爱上他所不爱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乎是听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事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张无忌一句话已到了口边,但给她笑得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话?”张无忌道:“你要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姑娘,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如此笑我,可是不该。”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既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有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旧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那么你就请便吧。”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鸭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位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不好过,原也难怪。” 
 
第四十六回 初演神功
  忽听得脚步声响,那少女又奔了出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自己相貌这般丑陋,却还在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有变丑,像从前那样——”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地知道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我这一次见你,你脸上比上次见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如果一个人生来便这样,决不会越来越难看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在越来越难看了?”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分别?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特别小心提防。”
  那少女那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第一次见我时,我还没有变得这样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若是答应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对她很是怜悯。那少女聪明之极,一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这一次离去,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那日晚上,有头饿狼出来觅食,边嗅边爬。走到张无忌身边来。无忌手起一拳,登时将那饿狼打死。这头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无忌肚中的食料。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七八天,便可起立行走了,心想那个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会越变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无法解答,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个人踏雪而来。这时他所练的九阳神功已有两三成火候,便在沉睡之中,方圆数十丈内稍有异动,也决计逃不过他的耳目,这几个人一齐走路,他立时便惊醒了。张无忌双腿仍是不可移动,上身却已能坐直,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处一望,这晚上一弦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只见走来共有七人,当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个村女。他凝目细看,心下微觉惊讶,这人果然便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是散成扇形,似乎是防她逃走了的模样。无忌心道:“难道她是被她爹爹、哥哥、姊姊们拿住了?怎么却到这儿来?”
  他心中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那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她父亲武烈、她师兄卫璧,右边是昆仑派掌门人何太冲,他妻子班淑娴,走在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他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觉大是气恼:“我和你无冤无仇,原来你也来加害于我!”寻思:“我双足眼下不能动弹,这六个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跟他们虚于委蛇,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将双腿养伤好了,那时再跟他们一个个算帐。”
  若在四年之前,张无忌只是将性命溪出去不要,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出而已,但此时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情心定,遇到任何危难都能沉着应付,当下心中微微冷笑,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料想到那村女居然也来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谁也不理会。
  那村女走到张无忌身前,静静的瞧了他半晌,隔了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极轻微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声音极轻极轻,可是叹息之中,却充满了哀伤之意。张无忌心下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起我来?”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定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对。”那村女竟是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才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对两人所说的言语,半点也不懂,似乎这六人拿住这村女要杀她,而她却要来再瞧自己一面,有事要问,便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事?”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的答我。”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我件件都可明白相告。若是旁人的事,便是我身受千刀万箭之苦,也决计不能吐露一字半句。”他生怕那村女问的是谢逊的所在,是以先把言语说得绝了。
  那村女冷笑道:“旁人的事,要我担什么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你我说,咱两人都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肺腑之言么?”张无忌坐起身来,只见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来,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那么你是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么?”张无忌怔了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一直没想到过,只是他不忍见这村女哀伤无依,便道:“什么丑不丑,美不美的,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话谈心,我自然也是很喜欢的。”那村女声音颤抖,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的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只听得卫璧和武青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卫璧笑道:“连这样一个又丑又老的乡巴佬也要你,咱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味儿,还不如就在这块大石上一头撞死了吧。”张无忌凝视着那村女的脸,只见她低下了头,眼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她自己命在旦夕,是为了她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些利刃般的讽剌讥嘲?
  张无忌心中大动,蓦地里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是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一句话,自己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侮辱?何况这少女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伯叔,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眼见那少女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张无忌左手伸出,握住了她的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光中霎时间射出极明亮的光采,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那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只手,柔声道:“你肯这样待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喜慰无比,心下也感快乐,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却小时候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要保护你周全。”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很是欢喜。”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仍是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觉得他的身子一颤,睁开眼来,脸上的神色非常奇,又是气愤,又是失望,但也不免带着几分歉仄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我很感激,像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的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眼角也不瞧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
  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着不胜眷恋低徊之情。张无忌听在耳中,心下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武青婴冷冷的道:“他也肯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