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作者:叶知萦(潇湘2012.8.7完结)





  冬雪跟随大众,安分的跪着,位置依旧是她每日占据的风水宝位。靠近殿门,令她感觉最舒适自然。即使在殷帝眼皮底下,仍旧能自在的不受束缚。她从不想刻意张显,如非必要,她宁愿一直平静着。
  “来人!掌烛!”
  不想听到任何的求饶,君傲然故意忽略,看着摇晃的烛火即将熄灭,他扬声就吩咐。
  “是!陛下。”
  作司丽青利索应了声,然后用目光示意他人,全然无视门边冬雪悄悄传来的提醒。司灯的两名女官连忙起身去拿红烛。冒犯触怒圣威的事,她们是绝对没胆做。就算再为难,也好过惹怒早失往日仁善的殷帝。
  “陛下,宫中红烛的确很多,可陛下只有一个。”
  眼见司灯女官听话的去拿红烛,冬雪无奈。不想之前的苦心白费,在得不到女官响应时,她不期然的开口。惹来众人惊讶的寻视。
  只是司灯女官走得匆忙,像一阵风似的把冬雪旁边原本就微弱支撑的烛火扑灭了。让冬雪的周围显得特别的昏暗,令有心探视的人失望的看着她模糊的身影。
  “十冬雪!又是你?!又要指责孤只顾工作,不懂爱惜身体?!”
  呼!好犀利的刁难!不知是感受到殷帝可怖的怒气,还是原本就气数该尽。殿上所有的红烛,等不到司灯女官回来,就各自胆小的熄灭,不敢陪着众人一起受罪。
  “奴婢确实曾经为了关顾陛下的康健,天天守在烛旁。心中不断的催促红烛烧快点,甚至为此很勤奋的挑剪烛芯,恨不得一日就将所有的红烛烧尽,让勤政殿晚上黑暗不能视。可是明砚朝内的红烛有源源不断的供应,烧完一根,还可以不断补上。纵然奴婢心忧陛下身体,依旧无法烧尽所有的红烛,平息心头的担心。
  一朝的政事也是,每日源源不断,今日完了,明日照样有一大堆。奴婢知道陛下对朝政忧心窘窘,放心不下。就如奴婢关心陛下健康一样,奴婢怎敢擅自干涉陛下的安排。陛下若要继续,奴婢等人不敢阻止,会伴着陛下努力的挑剪烛花。”
  冬雪的胆量伸缩自如,前一刻还勇敢无比,后一刻她又识趣的恢复恭谨之态。仿若方才的大胆与此刻诚恳谨慎的她全然无关。让人无法将她完全视作大胆无礼的冒犯。
  谦谦说辞下,加之嗓音柔和,让人听得舒服。但若细味当中话意,便知她语中含有不是顶撞的顶撞。她其实很聪明,掐准了他怒气骤发的最佳时机,在他尚未回神大肆排斥她的时候,放心的说出长篇的比喻。若是错过这个时机,无论她怎么善辩,殷帝都不会再听进一字。
  “你还真会说话。孤还以为你会不知天高地厚顶撞到底。原来还会圆融的说辞。”
  骤然听得她如此隐晦却透切人心的说辞,殷帝心中震撼,极想清楚的看到她的表情和眼神,想知道她这份洞悉人心的细致,是无心碰巧还是若有所知?升腾的怒气蓦地凝固,认真的看向门边那抹模糊的身影。
  “人心一旦失衡,总会作出疯狂的举动,只要找到平衡点,一切的疯狂自当停止。如若陛下气消,奴婢斗胆,敢请陛下平衡作息,就此停歇。”
  若有所指,她平静自然的道来,宛若在自我贬责。
  “十冬雪,你上前来。其他人,退下。”
  君傲然心中疑惑,连忙下了两道命令。众人一听,如获大赦,连忙退出门外,留下一个挑事的人自食恶果。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等众人离开,君傲然立即问出心中的不解,意图印证心底的一丝猜测。
  “陛下,既是心急朝政,为何不肯停下来先把孱弱的红烛修整好?”
  她不答反问,嗓音柔和动人。
  “烛身已残,如何修补?孤能做的,就是尽量用好这飘渺难定的光明。不浪费剩余的光阴。”
  不知为何,此刻清醒的明殷帝君傲然竟然在一个相处日浅的宫娥面前,坦然的说出自己心中的真意。仿佛眼前十步之遥的模糊身影,能让人安心信赖。
  “陛下只记得夜晚要借烛火的光明,为何忘记大好白昼更有耀眼的光芒?陛下当先借用白日的光辉,替残烛留存几分绽放光明的机会。”
  虽然冬雪依旧说得隐晦,高座上的君傲然,却听得明白。清楚她的暗示,原本肃静的面容上不再平静。一直以为她那日吹烛后的作罢,是悻然收敛。谁知她竟一早知晓自己那时的斥不过是掩饰,甚至为此开始帮他想法平衡矛盾。
  “你认为,孤不会浪费白日的光阴?”心有彷徨,他故意一问。
  “只要陛下仍然记得彻夜不眠的本意,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终有走出困境的一日。何况,您的身边,还有一帮拨开乌云的追随者,他们会帮着您留住每一分光明。”
  冬雪始终温静的鼓励着,不曾多说一个刺耳的字词。
  黑暗中,君傲然沉默片刻,悄悄收起面上的隐动,忽然扬声一喊:
  “来人。”
  一声令下,守候在殿外的作司丽青和安主事带着众人恭敬的走了进来。
  “明日起,就按你们量定的红烛决定作息时间。若事出突然,此例作废!”
  说完,等着司灯女官点燃了身旁的烛火。
  “谢陛下恩典!”
  底下的人如释重负,欣喜异常的谢了恩。不约而同的朝冬雪的方向看了看,随即容色欢喜的站起来各司其职。灯逐渐的点燃起来。最先有光亮的是君傲然的周围。
  光亮下,君傲然依旧维持着方才随姿势,眼睛却专注的看向门边依旧灰暗的角落。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兴致,想再度看清这个三番两次冒犯了他,却依旧不觉无礼的宫女。自从那日辩五味之说后,他不再认真留意过她。
  灰暗中,看见她跟随着起身。以为她会与其他人一般接过司灯女官分派的蜡烛,将身边的烛台点亮。目见她起来,君傲然情不自禁的坐直身子,等着看烛火下她明亮的容貌。谁知,站起的她轻盈的转身就走,匆匆的脚步昭示着她的迫不及待。
  君傲然很错愕,很失望,心中有句阻止冲动的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便被自己的理智即时拉住。慢慢将嘴里那句没说出的阻止化散,君傲然才蓦然回神。不想让他人等太久,他收敛横生的情绪,嘱咐了身边的人一句,随即大步离开勤政殿。
  
  




☆、051鱼戏莲叶间

  勤政殿一事过后,众人终于不用再守长夜。眼见殷帝的作息正常了,关心帝主的众人无不欢欣。平日见到冬雪,众人的嘴角上多了一抹友善的微笑。惟有作司丽青,见到她,还是一面的冷淡。
  然而调整了殷帝的作息后,冬雪没再不识趣的自找麻烦。即使殷帝果真有不合理的举止,依旧事事顺着他的意,对他平日里难压难止的小怒小燥视而不见。
  譬如他无故要求御膳房只能呈上清淡无油色的饭菜,分明是有点偏过。然而浓味伤身,淡味养生。何况,曾经有位了不起的医者教过她——但凡食物,本身自有五味。殷帝不过是吩咐菜色清淡,并未偏执于单一的菜色。她查看过近日的菜色,即使清淡,食物的五味依旧均衡,并不会影响健康。
  因为冬雪对此事的不以为意,那些对她心生好感的众人,私下里再度疑惑。甚至认定殷帝作息调整,是她凑巧。
  三番两次见识过她的巧言辩驳,君傲然以为,她是得理不饶人的女子。日日见她安静的候在角落里,性情多变的他偶尔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便忍不住疑惑起她近日的妥协。
  故意制造事端,除了想保护这么一个真心关顾他的人,还想继续听她凛凛辩言,借以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谁知她竟如深潭池水,平静无波。仿若之前掀起的微澜是他人的错觉。
  今日傍晚,用膳完毕,看着桌案上无诱人颜色的菜肴,君傲然起身走至殿前的庭院,迎着微微的夏风。径自坐在一方石板上,毫无君王之仪。听见她悄悄跟来的声响,突然转身看向站定在自己几步之外的女子。
  “既对孤的作为皱眉不认同,为何不多加劝言,以尽良师指点之责?”
  她面上细微的表情,不知何时开始,君傲然懂得分辨几分。
  日暮时分,熔熔火球跌落西山。少了予取予足的靠山,白日里昭彰横行的暑气顿消大半。树枝成荫的庭院里,丝丝夏风,轻轻掠过。虽无透彻人心的凉意,却让人感觉舒适。
  眼前殷帝如此不合礼仪之态,冬雪首次见识,感觉很奇怪。但他既不介意,此时也无他人跟随,冬雪便不理会。只轻轻应和了一句,随即静静的立着,无心跟他起争执。
  “除去几句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耳聋之腐言,就只能哑言遂从孤意?”君傲然有心挑惹,怎可能轻易放过。
  “是良言,或腐言?陛下心知肚明。目盲与否,耳聋是焉?您自有分寸。兹事皆无需奴婢多事提点。奴婢若真能为陛下良师,最多负责教与引,至于推或拉,若陛下无过分之举,奴婢不会轻涉险境。”
  冬雪毫无躲闪之色,收起心头惬意,她专心对答。他若真有逾越之举,她会拉回;若怠慢懒散,她会不留情的向前推。
  “老太后对你如此看重信赖,你却安于现状碌碌无为,无视一切导善良机,不觉得浪费了别人的信赖么?”
  眼前性情多变的人,时时冒出令她陌生的语调语色,时而狂躁震怒,时而悲伤冷漠,时而彷徨无助,时而任性,时而轻浮刁钻,偏偏变不回原本的谦逊高华。
  就如此刻,他一时存心挑惹,一时无赖戏谑,若要告诉他人——眼前这个殷帝自持稳重,贤达明善,根本无人相信。
  然而,他的无赖,冬雪无心介怀,甚至为此欣喜开怀:
  呵,很熟悉的语意!曾经有人常这么说她,甚至因此擅自搅乱她平静的生活。
  冬雪方才聚敛的专注谨慎,立时随着心头的这阵惊喜泄散开来。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似乎想借助他无意营造的气氛将往日的温馨和乐深刻回忆。
  想念她,想念那个远走他方的朋友。她于她,是浸润心灵的良药。少了那个人,日子闷闷;少了那个她,心情难开怀。
  与她的分离,第一次这么长久。情如姐妹的自然快乐,让她久久眷念。期望再度相逢,再次并肩游走四方。在她身边,即便吃亏,也心甘情愿。那是朋友间彼此信赖的戏谑。
  “一先老太后如此坚持推荐你,孤还以为你当真有过人之处。但你的表现令孤大失所望,或许你根本缺乏良师之资,不过是老太后将你送来的一个理由罢。”
  听不到她的回应,看着沉默的她,以为她是心虚无话可答。君傲然继续嘲谑着,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性情变化得多么奇怪。
  他的声音遥远的传来,让冬雪恍然回神。她意犹未尽,突然兴起了久违的玩逗之心。
  “陛下若想见识冬雪是否有良师之资,或许可故意将朝事颠覆。届时自可检验冬雪是否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想起他近日的作为,冬雪心中偷偷微笑。他真会把握,即使心智迷乱,偶尔想着要为难她,报复她的冒犯顶撞,让她知道他有多么恶劣难教,却仍记得小心揣度。宁可以身刁难,也不轻易将国事或他人牵扯进来。
  心如鱼戏莲叶般自在,如此惬意的逗弄,冬雪已好久不曾尝试。在无亲友依托的陌生地方,谨言慎行是束缚,也是自我保护。是方才偶然挑起的回忆,掀起了她纯挚自然的一面。甚至悄悄的,收回了奴婢的卑微自称,改用自己的名字,期望平等的与他对话。
  然而如此难得的灵俏,却只被人当作是大胆妄为的挑衅。对她隐隐逸出的灵慧之气视而不见。
  她的戏言,只惹来性情不定的他敏感的排斥:
  “哼!杜鹃恶习!你是要时刻提醒孤不要将杜鹃忘记?!”
  一句脱口而出的责言,说者无意,听者却心中震撼。
  他又开始直觉的将她跟隐约的记忆串联起来了。杜鹃,他甚至会莫名将她跟杜鹃相提并论。就这么留在他的身边,是好是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无来由的撩动零星的记忆。偏偏无心说过后,就风过无痕,消失无迹,不会让他自己警觉什么。他是经不得玩笑的人?抑或只有远方的朋友才懂得她话中真意?
  虽然听来的跟心中以为的对答截然不同,甚至被他意外的话震动了心湖,让她有点隐隐的落寞。然而并不影响冬雪此刻洋溢的喜乐。
  “陛下对杜鹃似乎知之甚多。”
  既然他是无心流露,不会警觉,即使听他如此排斥杜鹃一名,心情依旧愉悦,故意用着熟络的语气回了一句。
  “狡言争辩,掩饰逃惰之心,你分明有失职责,辜负老太后对你的期望。”
  听起来很正义的一句,君傲然刻意将杜鹃的话题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