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作者:叶知萦(潇湘2012.8.7完结)





将汤轻轻放下。
  “陛下记得了吗?”
  明知是不可能,所以杜鹃漫不经心的问道,低头利索的将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吃饱了,就该将残羹冷炙处理好,走时顺便带走。因为她不是主,也不是客,在这里,她紧记着自己的身份。
  “青青。”
  饱含深情的一声呼唤,轻而柔。
  咚咚!
  杜鹃的心猛的快跳了一拍。手中的动作瞬间停止,她警觉的抬头。心不在焉的问话,竟得来惊人的回答。
  他记得了吗?上一次吐酒时他就念过这个名字,那时她听得期待;此刻她听得防备。
  假的!跟上次一样,是虚惊一场!
  杜鹃努力的说服自己,极力平静心情,勇敢的迎视着他。
  “青青,我记得。”
  君傲然深刻、认真的表情惊得杜鹃深深看住,他的神情很古怪。杜鹃很怕是参汤作怪,想要认真查看时,才发现他深邃的双眼第一次写着她看不懂摸不透的心情。
  那片心情,很玄很深。怎么办?她不曾想过要怎般面对记得自己的他呀!
  一时间,心慌意乱,失了分寸,冲口而问。
  “你记得?”
  杜鹃恍然醒悟自己过于冲动,又急忙停住。
  彼此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问,一直维持原样看着她,眼睛里她看不懂的情绪时颤时晃。杜鹃唯一能做的,就是睁大眼睛努力的审视他的神情,等待着他清晰的作答。
  “冬雪,如果你是那个人,你希望孤记得吗?”
  君傲然认真的问出一句,不容人轻慢对待,却让杜鹃紧绷的心瞬间解脱。
  又是一次有惊无险,还是记得一半半。参汤,只让他记得是给青青喝,没有记起青青是谁。
  惊忧散去,杜鹃淡淡一笑,收回警惕的目光,静静思索一会,然后轻松回答。
  “他人或许想知道陛下因何忘记。”边说边继续收拾桌上的碗碟。
  “你呢?”
  被他急追了一问,杜鹃没有计较,甚至没想过抬头印证,就断定他急切的心情与己无关。
  “忘了就忘了。陛下何必执著。”
  不答。被人遗忘的那份委屈,不愿挖出来计较。她只想给他一句善意的安慰。
  “你不希望孤记得?”
  奇怪的语调,疑惑中有点失望,听来好像她就是主角。不想干涉太多,杜鹃收拾碗筷的动作加快。
  “不希望。”
  杜鹃答得简单干脆,说完,拿过一旁的木盒打开。盒子分两层,移开上层,将剩菜倒进底层,碗碟放入上层,没有再抬头留意对方的神情。
  看见眼前那碗汤,稍稍想了想,没有抬眼征求他的同意。一手拿过,毫不犹豫的倒了,将空碗放进上面一层,推回,合上。
  抬头时,刚好看见他阻止不得的心痛表情,微微一笑。
  “陛下,莫心疼。有时候难以取舍的东西,藉借他手,会轻松很多。好了,奴婢谢过陛下的赏赐,奴婢不扰陛下治疗心伤,告退了。”
  帮他解决了碍眼的参汤,杜鹃心情特别轻松,轻俏的打趣。不等殷帝答应,就提着木盒轻步离开。
  蓝玉不在,他想倾吐心事,只能凑合着。但她,不想替代。
  君傲然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看。
  她的不在意,她的漫不经心,她的惊疑,她的防备,她的淡然,她的坚决,直到她头也不回,轻松自在的离开,一样样,他都看得清楚。
  青青,他该不该记起?还是,听她劝言,忘了就忘了?
  前方,虽然早已无影无踪,可是,他还是不舍得收回。水雾再度冒了上来,遮住了他努力向前看的视线。
  
  




☆、074 痛怒

  今夜,宁心殿内灯火通明,众人正忙碌的各司其职。有人在整理床铺,有人在理顺床幔,有人薰香,有人打水。大殿上忙碌的身影随着跳动的烛花来回晃动着。
  只是这一切皆是在静悄悄中进行,无人敢说一句闲话。就算是不得不开口吩咐事宜的宫娥,说话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小心翼翼的维持着殿内的静肃。
  杜鹃远远躲在外室一隅,煞有介事的帮忙挑剪过长的烛芯。虽不喜殿内的气氛,却一点不影响她闲适的心情。
  她安然的剪着,等着殷帝睡下,自己就可以摆脱这种恼人的压抑。安心的呼吸自由舒畅的空气,然后回小窝睡觉去。
  有人一如往日端来一碗味道熟悉的人参鸡汤走过,杜鹃悄悄的吸了吸飘过的香味。摇头笑了笑,白日的温言提醒原来不曾解去他的执著。想起了名字,他还是不甘心,还想知道青青是谁吧。
  因为不曾抬头去好奇什么,加上所处位置偏远,之后,因为这碗汤引起的插曲,她全然不知。大家都奇怪殷帝怎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出口。见他寻找的目光扫过殿上每一个人,众人纷纷恭敬低头。
  倒是尾随在殷帝身后的人,能清楚的感受到殷帝骤然而起的怒气;知道殷帝情绪复杂的看着殿上某个不知趣的人好一会,才厉声命人撤走鸡汤。
  等到汤味再度从身边飘过,杜鹃还是没有抬头。虽然耳边隐约听得殷帝熟悉的声音,她始终不曾太在意。
  等到殷帝重新消失在内室门口,众人径自松了气,私下窃窃私语。致令气氛变化的主角,最是安然闲适,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苗头。
  “退下!”
  寝室内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喝斥。突然而至的厉声让室外窃窃猜疑的人更添一分惊恐。所有人瞬时噤了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点无措的站在原位。
  众人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盼望着这种恐惧只是一时的错觉。双手沉实的不知该如何接续停下的工作,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个被斥责的人会是自己。
  “丽青该死!丽青不是故意的,请陛下恕罪!”
  内室里扑通一声,有人惊慌跪地求饶。熟悉的声音来自殷帝的贴身女使作司丽青。
  是作司丽青倒霉,刚好碰上殷帝心情不佳的时候?还是她果真做错了事?即使心中好奇,众人依旧不敢探知更多,生怕会牵及无辜的自己。
  “退下!”
  里面再度传出殷帝不容置疑的命令。片刻,作司丽青低着头匆匆走出内室,骤然被斥的她甚至忘了要指派他人进去服侍殷帝。
  大殿上的众人无暇顾及作司丽青的失魂,个个慌怕的埋头,想办法抬起不听使唤的手,意图借着手中的忙碌避免被指派。
  “来人!”
  内室传来殷帝严肃的声音,再次吓破了众人好不容易修补好的小胆。艰难动起来的手又一次失控,霎时停在那里不知所措。
  作司丽青出去了。平时最受殷帝重用的安主事最近几日又替殷帝办事去了。
  偌大的宫殿内虽然有不少宫人,但胆量过人的似乎只剩下老太后指派来的冬雪。众人小心的用眼睛瞄向那个自始至终闲适剪烛花的人。
  在殷帝喝斥的时候,杜鹃只是闻声很配合的停顿了一阵,随即又有一下没一下的剪着。直到感觉众人的目光,她才完全停下,放下手中的剪刀。抬眼朝着刚好对上她视线的宫女温静一望。
  “冬雪,你去!”
  最靠近杜鹃的人小声的提议。众人闻言,亟待期望的看向杜鹃。
  “你必须去!”
  杜鹃未答,便有人走至她的身旁。原来是去而复返的作司丽青。杜鹃愕然的看着她,疑惑不解。
  “陛下今晚的气恼,多半因你而起。补祸,你责无旁贷!”
  李作司方才犯错被责的愧色已散,声音虽小,却一面严肃责怪。
  杜鹃闻声,颇感莫名。静静思索片刻,还是安静的放下手中的刀剪。默默朝作司丽青一鞠身,便轻步走向内室,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作司丽青的诬蔑,莫名其妙。但她既然如此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或许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不知的。
  刚进内室,杜鹃一眼见到那个令人吓破胆的罪首殷帝背门立在桌边,本来满室忙碌着的宫娥跪了一地。原本安心铺着床,整理床幔的宫娥满心颤抖的低头跪着;那几个负责端水执衣的宫娥更是可怜,跪在殷帝身后备受恐惧煎熬。感觉有人进来,众人如得救命稻草般看向安静走来的杜鹃。
  杜鹃心下暗暗吐了口气——还是因为一碗汤吗?一刻钟前,她隐约听见他语气不善的吩咐人将人参鸡汤撤走。或许作司丽青的指责是对的——他日日因为一碗汤,气堵胸怀,排解不出。直到临睡前还耿耿于怀,她确实有罪。他或许是想不到青青是谁,所以迁怒他人,将不满宣泄在无辜的别人身上吧。
  “替孤梳洗。”
  没有回转身,殷帝冷淡的下了命令。杜鹃抬眼看了看殷帝的背影,心里犹豫了片刻,随即安静的上前接过毛巾和水盆。示意跪地的宫娥退下后,轻轻把东西放在桌面。
  手微微用力,拧了两条半湿的温热毛巾。静静走在殷帝面前,执起毛巾伸手轻柔仔细的擦拭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目光,由始至终只跟随着手中的毛巾。
  或许是杜鹃的小心翼翼令人满意,又或许是她轻柔的动作抚平了殷帝的怒气。蹙眉闭目等待的人终于眉心舒展,缓缓睁开了双目。只是眉头尚未完全放松,眼前乍然映入的人影让他再度眉头紧锁,眼里的火星骤然变得灼亮。
  一碗汤挑惹而起的复杂情绪,好不容易被他压下。是伺候的人不够知趣,在他正为某人的冷淡暗生怒气时,她却热情的干扰,强烈的对比终于让他脆弱难控的脾气爆发。
  只是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努力平复心情,不打算追究时,罪魁居然如此大胆的自行出现在眼前!而且,还是如此安然无惧。
  君傲然极力压抑着愤怒的情绪,紧紧的看着眼前安静无畏的人。忽然很讨厌看到这样的她,语调深沉的责问:
  “为什么是你?!”
  自午后开始,他就特别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发现无论他是否在眼前,她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不会因他刻意制造的声响举动多看一眼。
  “奴婢奉命而来,自然每日都在。方才陛下盛怒惊人,吓怕了众人。”
  听出他对自己的排斥,杜鹃心中微叹。自然的收回了小心擦拭的手,很恭谨的回答一句。
  今日的他,喜怒变化太明显了吧。一个上午,晴朗灿烂,心情愉悦的赏她一桌御食;午时过后,乌云密布,阴着一张严肃的脸看她;夜深临睡,怒目生火,语气不善的责问她。这一次,究竟又为了什么?
  “唯独你不怕,所以胆敢公然出现?!”
  
  




☆、074  还是记得

  听得她如此从容解释,君傲然心中腾腾的怒气溢满了双眼。未发作,却已让人察觉——显然,他很不满意她的说辞。
  “正因是怕,奴婢才斗胆前来。奴婢怕陛下会再度牵罪于惊吓过度的众人,吓怕所有无辜的人。”
  不知是顶撞已成习惯,还是心中有了新的想法。今日,杜鹃一改常态,解去平常替他着想的束缚。虽斗胆冒犯,心却存有分寸。
  怕自己的语气不够谦和,会将他几近失控的怒火引出,杜鹃甚至低头躬身,很小心的对答。
  “无辜?!你自认是罪魁?心虚吗?”似乎恼怒她的自动揽罪,君傲然斥了一句。
  “因为不知事因,众人惧怕做错得罪陛下,所以由奴婢来暂代李作司。若陛下不喜,奴婢立即离去。”
  他说过,不需要她任何的帮助。该不会连这也算一份吧?杜鹃知趣的回答,全然无意去探看殷帝此时的面色。
  “畏罪潜逃?还是当真心虚怕识破?”
  很奇怪的责问,无需抬头,杜鹃都能感觉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随时爆发。她静默不作声,不再随意答话,径自认真的思索他莫名的问。
  “平日里,你就是这么依仗我的迷糊,妄胆的冷若旁人?”
  君傲然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摄出。紧密的牙齿已勉力挡住了他强大可怖的情绪,慢慢拼凑而成的字句依旧带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怨怒。
  他的眼里,复杂的情绪骤然聚敛成一道道犀利的光芒,直直的刺射在杜鹃的身上,毫不留情。此情此景,宛若是暴风雨来临前雷电交加的恐吓,震撼的字句已让人惶恐不安,激烈的刺射更令人心头颤抖。
  他的遣词用字,加上压抑到边缘即将失控的怒气,让杜鹃蓦然警觉的抬起头,他又记得了什么?想起午时他古怪莫名的神情,今番如此至怒的表情,不像是只有零星记忆这么简单。
  极尽全力的控制,是在等待她走至最空旷最无遮挡之处,再化作一场空前惊骇的暴风雨?还是他会好心的尽力阻止暴风雨的到来,纯粹给她一次严厉的警告?
  杜鹃期望是后者,那是她最熟知的性情;可是此情此景,等待被狠狠吹打的机会很高,因为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殷宇。杜鹃努力抑下眼底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