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梦





紧逼,讲他没有退路;于是杀人盈川、孤注一掷,于是兵败皇城……
“晚晴也没了……”他说。
“我没错……”他说。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他终于低下头,声音小的听不清楚。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惜朝。人总是会做出不适合的选择,你我只是不该一错再错。
只是我不明白,你只说晚晴的好,为什么从来不提把你害的这么惨的是她的亲爹为什么不提最后背叛了你的是她;你只说戚少商一直一直挡你的路,为什么又从来不提初一见面就把半生基业拱手相送的是他到了最后依然没有下手杀你的还是他?
(插一句:笔者承认不喜欢傅小姐,不过顾妈妈现在这样想完全是因为她非常非常非常讨厌那种大小姐而已,请相信偶)

他不说是怎么从天牢里逃出来我也懒得问,反正总不能把刚活过来的儿子再送回去。至于那个铁二爷,也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逃亡的计划是落落提出来的。她家的那个老爷子生意做得极广,编个身分将惜朝塞在哪条商船哪个商队里远走高飞对这位老板娘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方法就越是好用,所以我决定采纳这个计划。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大宋地界,最好比辽金蒙古都再远上一些,谁还管你是什么钦命要犯不钦命要犯的。
不过需要时间,最少也得一两个月才能筹备好一切。
我可不想把儿子送到各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苦,目的地的选择不可马虎,最好不要太荒凉,路上更不能有太大的风险。之后的花费用度倒不用发愁,红袖招这些年可不只是日进斗金。这样人员的选择就万分重要了,不动声色的调动资金也是个麻烦事……

这些事情都贪不得快,若是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现下只有好好策划方可稳中求胜。可这青楼之地三教九流人来人往实在不可久留,落落那里则是深宅大院绝藏不下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看来我是非要去见一个人了。
虽然我极不愿意、更想不到今生还会再见到她。

4
开始的倾诉过后,这些日子惜朝显得很安静。
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要在那里住些日子。”
他点点头。
“等事情都准备好我去接你,多则两月,少则一月。”
他又点点头。我的打算早对他说过,和现在一样没有得到太大的反应。
“在那边什么都别管好好照顾自己就行,我和落姨都不太可能过去看你。”
以为最多还是点头完事,他却抬头看我。
“如果……有人来找我,让他过去。”说出的话极犹豫,眼神却非常的认真。
“什么人?你把行踪告诉了谁?”
好了,现在我绝对承认自己儿子真是疯的。你不是不知道天底下会劳心劳力来找你顾大公子的人都是为着什么吧。
“有件事,如果不问清楚的话,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不过,他总是知道我在哪里的。”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期待。
非常好,随便你疯去吧,反正现在我说了算。别指望我也会疯到真的带人过去,那还不如主动到六扇门自首来的痛快。



夜半无人,城郊竹林。
恩,还有阴风阵阵。这样僻静的院落白日看来应是极为清雅的吧,地方倒也算合用了。
落落下车叫门,一锭金子扔过去,那个开门的小丫头就乖乖的去扰她家夫人的清梦了。
等人迎出,干脆贴上耳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车上的那个人,是逼宫谋逆、钦定凌迟的在逃要犯;也是你亡夫唯一的子嗣,柳家仅剩的骨血;柳夫人,你留还是不留?”。
然后懒得瞧她脸色,反正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当然你是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事情当真败漏,我自是不怕陪惜朝一同送死,你就也别怕我把他的身世公告天下。柳家虽是人丁凋零,遍布各地的生意店铺却红火得很,听说膝下那两位小姐还是嫁入官家的吧。就不说你那还在朝堂上翻腾的老父,各地为官的几个兄弟,反正是七姑八姨盘根错节的不知能揪出多远。我自然知道他们压根不知道也不想认顾惜朝这个亲戚,不过大宋律法大约不会理会这种借口吧。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郁闷过顾惜朝根本没有九族可诛?
默然半晌,她扬声叫来几个仆役,说车上是远道而来、路上染了病的侄少爷,干脆把人送进房去了。最后竟还请我们两个厅里喝茶。
落落看过来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可能有诈”四个字。
我不想叹气,只是琢磨这样境况还如何开口。
今夜之行,无论这位正牌的夫人是勃然大怒惊慌失措或死不认账都是意料中的反应,要逼她乖乖就范并不是难事。现在这样处置泰然,莫不是她早得了风声未雨绸缪,所以有恃无恐?
只能说他不过借你地方住些日子,只能说事情一过绝对再无牵连。
“我明白的。”她微笑,一如当年的美丽温柔。

回去的时候落落没有安慰我,她一向比我更会往坏处想。
真是奇妙的一天,这两个完全不正常的人让我没法比较哪个疯得更厉害些。最好那位尊贵的夫人不要真的搞出什么事来,你愿意鱼死网破我还舍不得自己儿子呢。
可除了这样希望着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会求到她头上只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保险,现在才想到会有多大风险已经太晚。事到如今就算能杀光了那一院子的人恐怕也没办法当作我们从没去过了。
可是惜朝,你等的人又是谁?
除了亡妻,还有谁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非见不可?又或者你还不甘心全盘的失败?“成王败寇”这种事情连我都懂得;难道你不明白这次你是真的败了,能保住性命回来已经是老天爷垂青了?

惜朝,虽然我从来也谈不上太懂你,这次回来你真的让我觉得好陌生。外面的世界让你变得太多了。
这个世界的变数实在太多,例如长卿,离开了,就变了。
幸而我等不到他,还能等得到你。
不要再有不现实的奢望了。惜朝,我以为你唯一能从我这里学到的真理,就是绝对不要用自己的时光来期盼别人做什么事情。
这样的等待,实在太缥缈。

5

惜朝,早知有今日的话,我还会不会庆幸你生而为男子?
我曾为你另置豪宅,挑买丫鬓,广征仆役。
我也曾为你重金聘最好的先生,最有名的武师。
任他们恃才傲物、清高自赏,只要还为我这五斗米折腰,就一样得给我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锦衣华服、珍馐佳肴、书画笔砚、名剑古琴,所有可能需要的、可能想要的,我都一一为你仔细搜罗。
我会差落落隔上几日就过去看看,直到后来她嫁了还留着这样的习惯。每每按着日子先去看他,再来探我。 我听她说过惜朝的琴弹得极好,高山流水不输给楼里任哪个姑娘;我听她说过惜朝不知道拜了什么师傅,竟能凌空而起摘枝上最早开的一朵桃花;我听她说过惜朝又引经据典驳的先生哑口无言,然后笑,“伶牙俐齿,倒是像足了你这丫头。”我自己极少会去,即使去了也只要见他不缺什么,无病无痛就行。剩下的就是堆砌着笑颜,看姑娘们迎来送往,看红袖招客似云来。
相依为命?不是说笑话的吧。
这样端的一位漂亮又多才的少年贵介公子,让我这个不知廉耻的烟花女子如何与他相处? 
是教他如何曲意逢迎八面玲珑,还是教他倚门卖笑算人钱财?

直到得知那人病逝,我才是发了疯的想见惜朝。在灯下细细端详这个孩子,无论容貌神态都是七八分的像我。长卿长卿,可怜这天地之间,我是连你的一点影子都寻不到了。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却被惊慌的躲开。看眼神里有些是陌生、有些是疏离。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是鄙夷吗?
是啊。就算身边的人都讳莫如深也不可能真瞒得过,何况根本不可能要一个已经十六岁了的少年不问世事足不出户。
于是只有这一次,我光明正大的带他进红袖招,上踏云阁。
惜朝,如果可以我真想对你说这只是个噩梦。在童年的耳语里隐约得知,在成长的过程里渐渐清晰,今日又在莺声燕语里终于证实,一场难以醒来的可怕噩梦。
可我不能,我只能说,“你的爹爹,叫柳长卿。”
“我们在这里相识,也在这里分开。”
“然后我在这里生下你”。”
“你的爹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个有名有姓的父亲,已经是我能给的最大安慰了。
他沉默,总是欲言又止,不肯躺我的床,不肯吃我端来的菜,倔强的站在屋角。
无奈也只有在天亮后差人送他回去。

再过三月,她就递了帖子约我相见。
美丽端庄,仪态万方,贤良淑德。我是不是该老老实实的来个自惭形秽?
“先夫病逝,膝下无子。”
“我知道你曾给长卿生下一个儿子。”
“我家公公的意思是要这个孩子认祖归宗,将来继承家业。”
“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
“你若舍不得骨肉,我可以为你设法一同进门。毕竟柳家当年欠你良多……”
只好一样的坐得端正,笑得端庄,“想要儿子没有问题,只要你们自己找得到人就行;至于贱妾,不好意思就恕不奉陪了。”
于我这一生,笑和开心绝大多数都是两码子事。

十六年来我都以为总有一天会坐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会是长卿。
我承认一开始只是喜欢你年少多金、英俊潇洒。
我也明白初见时你不过贪恋我纤音入云,细腰善舞。
谁都明白这踏云阁上不过是虚情假意的一场醉生梦死。
那又为何你心心念念非要许我一个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的美梦?那样温柔的、坚定地让我不能不信。
然后在我陷到最深时拂袖而去,十六年都不曾回头。原来是为了这个名门淑媛?她确实很好,可除了出身,我又有那里输她?
还有惜朝,你明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如此狠心的不闻不问。

惜朝,也离开了。我送他回去的转天就有仆人慌慌张张的来报。
留书上只有“男儿应志在四方”几个大字,除了一柄剑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带的就走了。
很好,至少我知道他不是去寻死。若觉得一切只是负累,离开也不失是一种摆脱的好办法。
只有落落知道后凶神恶煞的闯上门来差点把我给吃了,其余的日子还是一天天照过。
惜朝,我等了长卿十六年,也让你等了我十六年。 
惜朝,现在换我等你了。
惜朝,我不是没有想过,你再也不会回来。
你终是回来了。然后告诉我,你要等另一个人,哪怕错过最后一线生机。




若有一个人,他既是一代大侠,急人所难,豪气冲云,四海英雄皆服其侠肝义胆重义守信;又曾领义军边关抗辽,为揭奸相通敌卖国忍辱负重,逃亡千里百折不挠终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那么除了刻意隐藏行踪之外,他莅临江南的消息就几乎瞒不了任何人。更何况这人还光明正大的流连烟花之地眠花宿柳一掷千金,扬州城里各大销金窟里的头牌名妓短短十数日就会了七八成。
论如今江湖人物风头无二者,舍新任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其谁?
九现神龙、风流成性,不过再添些花名罢了。
如今的红袖招,酒席宴间最常说到的便是这位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最新韵事。
天香苑的李盼儿留了那人一夜;
风雅阁的杜韦娘也留了那人一夜;
揽月楼的孙笑笑还是留了那人一夜;
连海天月明居那位号称轻歌惊天、曼舞动地,色艺双绝、艳冠群芳可与白牡丹分庭抗礼的花魁叶流霜,也只有在第二日的黄昏依依不舍送人出门。
任你清丽脱俗还是美艳如火施尽浑身解数,他还是白衣长剑笑笑离开。
好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每每谈起者无不艳羡,就像这也是大侠们豪杰心性的一种表现。
“大约是看惯了天下第一的美人,旁的女子入不了他戚大侠的眼喽……哎呦辉姐,我这可不是说你家莫莲……。”
“话说回来,戚大侠还没来过这儿吗?……”
“我就不信,连咱们莫莲姑娘也不能留他多住几天,要不要赌?……”
饮尽杯中酒,不想再多听。
真觉得息红泪好,干吗不回去找她?
天下第一美人,真是想想都觉的好笑。
谁又会真的永远是谁的第一美人?

一日日,一夜夜。我只掰着手指算日子。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可我不敢有任何动作。
不能动,因为那个人来了。
他来,是为了抓捕惜朝?还是单纯的春风得意,江南寻欢?抑或有什么别的隐情,有关江湖、有关庙堂,反正是外人难以得知,需要掩人耳目的。
但愿是后两者,可是我敢这么想吗?恐怕就是他真当着我的面对我这么说,我也不会去信。
更何况,更何况他与惜朝之间那是如何的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就算他不为寻仇而来,万一打草惊蛇了也是个绝无幸理。
只有等,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若来扬州寻欢而不至红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