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风
清流摇头,〃我不擅交际,说话也老错,免了。〃
欧阳觉得她非常像他前任东主。
他自请帖里挑了两封出来,〃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却说:〃先去把余求深找出来。〃
欧阳忍不住问:〃为什么那么急?〃
没想到清流有一个非常现成的答案:〃因为人老得快。〃
电话邀请也不遗馀力,可是清流不大听电话,她也根本不知道电话在大厅哪一个角落。
清流在街头长大,她懂得办事,正当她打算自己动手去查找之时,消息来了。
大概欧阳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办法,唐清流不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处?〃
清流的声音逼切得有点哽咽。
欧阳虽然已届中年,世情已惯,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叹:女人,泰丰喜欢壤男人。
〃有人在坦叽亚一间医院里见过他。〃
〃坦叽亚?〃
〃是,在北非阿以及尔。〃
〃他生什么病?〃
〃我不知道,也许是黄热,也许是虐疾。〃
〃请替我办旅行手续。〃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已决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个女子独自旅游的地方。〃
〃那么,替我找一名导游。〃
欧阳顿足,〃我看是否能够腾出两三天。〃
他结果还是挤出时间来,无意之中,他充当了监护人的角色。
到了该处,清流发觉欧阳的评语完全正确。
当地人除出讲土语之外,便说一种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语,气候炎热,不消一会,全身汗湿,接着,脸上浮出油来。
公众医院肮脏危险,欧阳给她一只口罩,叮嘱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这种担心,也并非多馀。
病床一张接一张排列,躺着痛苦呻吟的病人,欧阳觉得无法查探,去接待处询问。
他准备好一卷美钞。
〃外国人,黄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阵记录,〃啊是,持美国护照,患腥红热,三日前已经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亲自看看,几号病床?〃
〃曾经是一三七号。〃
他们找到一三七,现在躺着的是一名妇女,正在咯血。
欧阳律师说:〃走吧。〃
清流不肯罢休,又去询问:〃什么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谁会有消息?〃
〃也许,看护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负责的看护,是一名谙英语的年轻人,看到贿赂,轻轻用手推开。
〃是,姓余,住了近两个星期,热度一退,就由朋友带着出院,听说,回美国去。〃
〃为什么住在公众医院里?〃
年轻的看护笑了,黝黑皮肤衬得牙齿雪白,〃他没有钱。〃
〃美国哪里?〃
〃没听说。〃
〃纽约?三藩市?〃
〃我不知道。〃
〃谢谢你。〃
清流想与他握手,被欧阳阻止。
事后,清流说:〃太不近人情。〃
〃他在医院工作,混身细菌,你没有他那种抵抗力。〃
这种冷酷的势利也许是对的。
〃我们尽快走吧。〃
〃放松点,坦叽亚也有好去处。〃
理智的他铁青面子说:〃开玩笑。〃
当夜就逼着清流走了。
〃此行并非一无所得,我们会到美国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原因,我们一直在高消费场所寻人,原来错了,他景况大不如前,该去中下级处查才对。〃
清流用手掩着嘴,惊骇不已。
欧阳看着她,不出声,过一会才问:〃还要找他?〃
〃是。〃
〃为什么?〃
〃想亲眼看清楚。〃
欧阳说:〃好,范围缩窄了,比较有把握。〃然后低声说:〃那笔寻人开销,不如捐到慈善机关。〃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梦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请给我一点水〃,清流这才醒悟,原来有火在烤他,他在链狱中。
可是也有好梦。
在一个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来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来之后,犹自觉得心满意足。
马星南来探访,清流对他很客气,陪他坐着闲谈,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远。
她在想什么?
马星南说:〃下个月我们到巴黎去小住,你会不会一起来?〃
〃嗯,呵,我有事,走不开。〃
〃刘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实相当旧。〃
〃屋价将捐慈善机构,真没想到那样孤寡的老太太会那样慷慨。〃
〃她对我们也很好。〃
〃对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们之间好似有误会,是红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蓦然抬起头来,〃嗄?〃
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也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
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有遗憾,自从上岸之后,唐清流闪烁的艳光好似消失了,本来活生生吉卜赛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敛,她好似十分疲倦,动作迟钝,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劲来的猫。
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那公子哥儿有点迷惘,这朵美丽的野花太快凋谢,在一只叫不羁的风的船上,她开放得最妩媚。
她没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个女仆,轻轻替他拉开大门。
是什么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呵原来是年轻女佣的一双眼睛。
他正想搭讪几句,忽然想起家长的教训〃星南,别老是在低下层社会找女伴,不是秘书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应生、售货员……找个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们泰丰面目模糊,欠缺个性,没有生气,不能刺激他。
马星南迟疑片刻,终于静静离去,可是心中仍然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门一关上,清流松口气,精神也来了。
过几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约。
他们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园里看海景。
〃海永远叫人心旷神怡。〃总得有开场白。
任天生笑笑,〃马克吐温说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们已经停止生产。〃
清流扬起脸笑。
〃听说你在寻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惊。〃
〃为什么?〃清流明知故问。
〃同你竟在找一个那样的人。〃
清流缓缓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样的交情,你竟用陈腔滥调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讨一个答案。〃
任天生看着她,〃清流,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的事。〃
清流轻轻说:〃天生,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任天生苦涩地说:〃我以为我们会比’我们很好’更好一点。〃
清流把手伸进他臂弯里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气挣脱。
清流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现在是自由身吗?〃
清流看着他。
任天生直言不违:〃刘巽仪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遗产换取你的灵魂,这项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听,慢慢别转面孔,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开始用话伤害我了。〃
〃我只不过指出事实。〃
〃用话伤人者都那样讲。〃
〃清流,你我已有话不投机的感觉。〃
清流很快恢复常态,〃朋友不一定要如胶如漆。〃
〃让我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
清流迟疑一会儿,〃不必了。〃
〃他们很开通很可亲,你会喜欢他们。〃
清流笑笑,〃你指的是他们涵养修养一流,即使心里不高兴,嘴巴也不会说出来。〃
〃不,他们不会那样虚伪。〃
〃连你都瞒过了,希望媳妇有好家世兼有点妆奁也是人之常情,未为势利。〃
〃他们会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荡。〃
她走到客厅,取过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来时的好心情给扫得荡然无存。
渐渐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听的话统统自称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乐意与任天生疏远。
有谁会希望男伴是面明镜,日日,处处,无时不刻指出谬误。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无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余求深。
被他吻过永远不会忘记那种酥麻痒的感觉,至令想起,整张脸的四周还会烧热。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约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顺口问:〃谁?〃话一出口,后悔莫及。
这句话岂是他问的,不知自量,太过失态。
果然,清流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只不过找个借口,其实并没约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场。
〃可要叫碧玉来陪你?〃
〃我自己习惯跑天下。〃
清流在每间店铺前浏览。
据说,逛时装店的秘诀是穿戴得比店里货物更名贵,那样,才会得到服务员的尊重。
清流现在已不去理会那些细节,她自顾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有人在店内向她招手。
是谁,仿佛见过,又好似陌生。
第8章
打扮得太过时髦,因此一点性格也无,变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云亦云。
清流微笑地看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清流,我是马红梅呀,进来聊天,我们几个人在吃蛋糕呢。〃
在时装店,举行下午茶会?闻所未闻。
清流摇摇头。
〃客气什么,一边试穿新衣,一边喝茶,不知多高兴。〃
对,现在,她把清流视作同类了。
从前,华人阶级分士农工商,现在,时代进步,术化成有钱,与无钱,只此两种。
她让清流坐下,〃马红梅,记得否?〃
清流点点头。
〃听说你在股市赚了大钱。〃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还没听说。〃这是真的。
马红梅大笑。
她其馀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马红梅悄悄说:〃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独居,自由,有人帮我投资,聘用管家,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流讶异。
马红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么羡慕起别人来。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动弹不得,天天做伸手牌,这幺大年纪交男朋友还先得经过父母这一关,连祖母也时时发表意见,叫我左右为难。〃
清流点点头。
没想到她诉起苦来。
她忘记不久之前连马星南同哪个女生说话也受她干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钦佩地说:〃独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这时,碧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清流,松口气,〃唐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来侍候。
清流说:〃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离去。
众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排场多大。〃
〃无端领到一笔遗产,交什么好运。〃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里轮到你我大施拳脚。〃
〃这倒是真的。祖宗的钱,永远是祖宗的钱,男孙都受控制,我们女孙更加苦恼。〃
〃唉。〃
那边,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与欧阳通电话:〃我听人说,股票赚了钱?〃
〃周一我会向你报告。〃
〃还有,寻人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办事一向自把自为?〃
〃你得信任我。〃
〃对刘太太也如此?〃
〃你不问我还不说,刘太太从不过问过程直至有报告。〃
〃失敬失敬。〃
〃据消息,他们之中,最高档的是欧洲,其次是东南亚,然后就是美国。〃
清流沉默。
〃世界没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声。
〃你如果觉得闷,可举行舞会玩玩,我帮你发帖子。〃
清流吓得摇头摆手。
〃人请我还不去呢,我怎么会请人。〃
〃有无时间过多的感觉?〃
清流微笑。
欧阳为人机伶,早发觉她话越来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难得的。
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她仿佛渐渐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