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风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