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卿妃
个母亲啊,她多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晶莹的泪朦胧了眼前的一切,耳边响着风的絮语,她静静地期盼着。不,是笃定,权利的诱惑,有谁可以抵挡?
“对不住。”
轻轻的三个字打碎了沅婉的全部幻想,怎么可能?难道她允诺的还不够么?
“夫人。”幔后那人再道,“如今艳秋已出娼籍,他人身自由。如此,又何谈割爱?”
已出娼籍?月余前她查过,当时艳秋之名还高悬官娼首册。怎么就脱籍了?沅婉抬起头,第一次细细打量着印画在幔上的身影。是丰少初做的么?为何?
“大人……”她张口欲问,惊觉自己声音的虚弱。
“本官视艳秋为亲弟,夫人要再执着,辱没的可就是本官了。”丰少初忽然改了自称,语调严厉的可以。
亲弟?怎么可能?沅婉怔怔,胸口涌起的不知是悲伤,抑或是喜悦。
幔下的绛红官袍如云流动,眼见那人举步离去,沅婉不顾一切地掀开帷幔,一把攥住飘逸的宽袖。
“夫人?”丰云卿惊瞪来人。
“大人……”风韵美人瞳仁横波,蓄满了泪,“他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初刻。”
声声如泣,直击丰云卿的心房。
“左相大人!快开席了!”远远高唤惊得沅婉退回幔后。
云卿敛回心神,向出声处慢移。忽见幔下那身荷色春衫曳地,沅婉跪伏仰望,琉璃目中满是哀戚:“请大人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神情,她也曾看过,是在多年前娘亲的脸上……
云卿的喉头有些堵,她长长一揖,宽袍拂动脚下小巧野菊:“夫人请放心。”
说罢转身向前,只听身后女音咽咽。
“多谢……”
春风笑依旧,垂泪草木心……
曲水破萍戏花叶,流觞对酒赏佳人。清溪之畔雅士齐坐,一泓碧水缓缓而下。溯流而上,只见飘摇帷幔横在水中央,阻隔了男子们寻芳的目色。溪边,盛极的杏花爬幔而出,正是落英缤纷艳至极,时断时续的娇笑乘着落花,浮水而下。
忽见一抹绛红渐近,状元公带头起身,领着三甲进士共三十余人向来人深深行礼:“恩师大人。”
丰云卿看着众位躬身行礼、却又年长自己数岁的士子,不由微窘:“都落座吧。”
“是。”
她拂袖坐下,正对身侧凌翼然笑意满满的眸光。心知这人瞧出了她的窘迫,丰云卿移开双目看向不远处:“今日琼林,吾等与三甲进士贺春,曲水流觞将成佳话。”
说完她举手示意,只见新任探花郎乘马疾驰,如清风一阵漫卷轻纱。不待幔后娇呼停歇,就见探花郎采下一朵杏花送到丰云卿的掌上。
琼林探花折春杏,极具雅意。
“各位进士士子。”丰云卿手持杏花,屈膝而坐,“今日冠绝诗会者得杏,亦得幸,可将此花送与心仪佳人,我等绝无二话。”语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烂漫花枝放在锦盒中,随即击掌:“开席!”
清亮一声乘风而去,飞过幔角。
“侯妃娘娘,开席了。”
杏花深处端坐丽人,荣侯侯妃容若水接过玉箸,浅尝菜色。
“本宫桌上怎么没那盘雀舌?” 溪水那畔,烈侯侯妃、天骄公主阎绮指着容若水的食案,怒道。
正说着,布菜的女官端着那盘雀舌跪近身前:“侯妃娘娘……”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阎绮一掌剐的女官翻身在地,油炸雀舌落入水中,瞬间浮起一层油迹。片刻后,阎绮再转眼珠,狠狠瞪向对岸,虚张声势地吼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别人爬上本宫的头顶。”
容若水止住张口欲言的女侍,轻轻柔柔地笑着:“朝官、士子正在下游对诗,三嫂不会不知道吧。”
闻言,阎绮瞬间噤声,只剩一双厉眼诉说不甘。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荣侯府的女侍一边布菜一边喃喃。
“好了,阿绣。”容若水的声音偏甜,带着腻人的轻软,“别忘了大事。”
“是。”名唤阿绣的侍女接过宫人奉上的数只玉盏,半满香醪,“娘娘。”
一双杏瞳映在杯中,容若水勾唇浅笑。
哪一杯能有幸入了那位大人的口呢?就算被别人误尝也不怕啊,毕竟只有酒菜相合才见药效。
容若水笑着拢起春袖,纤纤笋指轻拈,将玉杯逐一置于溪上。
一盏、两盏、三盏……在水中打着转,一圈一圈,随着众女的浮杯一同向下游飘去。穿过幔底的刹那,只见春风摇落杏雨,薄红一瓣落青玉,潋滟含羞,尽是如此风流。
“何其有杏?”容若水甜腻一声,偏身与群芳同饮。
杏花吐香犹浅,清澈溪水飘下碧玉盏盏。身前溪水若有玉杯徘徊,必擎之、饮之、诗以谢之。
眼见众人皆得玉盏,对岸的夜景阑、韩月杀接连饮着,连同她身侧的凌翼然、聿宁也喝下不止一杯,而她却未得其一。
“苍天怜我,若恩师大人曲水得盏,那诗魁定为恩师所夺,我等还如何得杏?”探花郎的谐谑之辞引得众人失笑。
正此时,一盏通透玉杯被清流卷着,恰好停在丰云卿的座前。
“呀,这回可是苍天无眼了。”
在门生们的催促里,丰云卿从水中掘起玉盏,清凉的溪水自她的指间滑下。碧玉杯中馨香透,杏瓣羞掩清光溜。她浅尝一口,味若醍醐,醇香不俗。樱唇弯弯,她举杯敬向对岸,与同时得酒的韩月杀对盏。
两人之间的默契看得荣侯凌彻然不禁虚眸,一定要得手啊,若水,他暗自祷告着。眼见着丰云卿仰首琼光入喉,耳闻着她清亮吟道:
“盏落亭台君知否,昨夜微雨洗春愁。曾向江心波深处,便将弯月化战钩。
拍遍阑干笑天翁,功成万里觅封侯?惟愿马踏四海平,眠花枕月共春秋。”
凌彻然听着众人的不住叫好,一口一口灌着闷酒。这样的人啊,如今只能毁去。温润的眼半眯,阴毒地看着丰云卿屈膝坐下,而后如他所愿地尝了一口加了“料”的佳肴。很好,很好,酒菜皆入,如今坐等就好。他刚刚舒出一口气,却见两双眸子警惕打量来。
九弟啊九弟,你就等着这场好戏吧。
他举杯遥对,敬完凌翼然,再敬夜景阑。
定侯,今日丑事之后,你就该明白能共事的应为何人。
他笑比暖玉,温润得可以。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光风霁月的年轻左相眉宇微异,挥手招来了身后的宫侍。耳语一阵,丰云卿欠身而起,随着那名宫侍向苑外走去。
就从这里开始吧,走向满是血腥的菜市口。凌彻然浅含美酒,笑看溪上,那烂漫春花无尽处……
……
腹间的灼热越发明朗,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丰云卿的身上流窜。她扶着宫墙,只觉被春光迷醉了双眼,有些锁不准焦距:“这位公公,怎么还没到?”方便一下要走那么远?
宫侍抱着拂尘,深深伏首:“回大人的话,今日男女同宴,近些的井叄В┎蓿┒既酶伺停砸咴缎!?br /> “哦……”她脑袋有些晕,疑似酒气上头。
转过红墙还是红墙,偌大的宫殿好似迷宫。她仰望苍穹,总觉得自己像是逃不出的死囚。她一步步地前行,到最后好像只剩下本能,如被蒙了眼的驴子只那样走着。
墙角下忽地一阵阴风,让她惊觉意识在流失。
不对,她虽谈不上千杯不醉,可好歹还是有些酒量的。怎么今日只一杯,就让她有了迷离醉意?难道是酒中有诈?
不对,也不对,她轻轻甩着头,试图驱逐脑中的酒虫。曲水流觞,在杯中做手脚易,可如何左右清溪的流向?思绪像是打了结,汩汩地堵在一处难以顺流。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想,她旋即停步。
“大人?”宫侍心下一颤,回首望来,“还有几步就到了,您这是?”
丰云卿微晃着,举目四顾,红墙里雕梁画栋,分明不是普通宫殿。她眸色一沉,厉喝道:“大胆宫人!你意欲何为,想将本官带往何处?”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鸦色长发肃然飘动。
“没……没……”宫侍向后退着,没走几步便撒腿狂奔。
她冷哼一声,刚要点足轻上,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瞠目结舌:“你、你、你!”久居深院的宫女因少见男子,一时舌不能卷,她转身刚要大叫,就发觉一个细白的手掌捂上嘴角。
“思雁,是我。”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拨开掩在唇上过分纤美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春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
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丰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枭首祭宫门。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这样啊,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阴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快要成线的双眼兀地睁大,“病不是好了么?”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么?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丰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中了这种药!
“怎麽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伸手接住弄墨眼睫上的清泪,勉强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朱雀扮成丰云卿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理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回程。要是被人堵在出大内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话到这,微迷的眼中绽出精光,她掀开脸上的假面,露出雅容韶颜。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想不到……”
……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奸这出戏已然慌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龙睛微厉地瞪向身侧。
“王……王……王上!”告密的宫侍两脚虚弱,瞬时伏地,他转着眼珠,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我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欲落的柳身:“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巨喘,丽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他揉捏这弄墨惨白的柔荑,一下一下,极其温柔。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捣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锥心的想。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内庭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王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的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双目冷沉,眈向已然发怵的宫侍,“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啊!”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了,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欲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领回。”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
“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月下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胸口一紧,旋即起身。
眸色分明的双目坦坦荡荡,美丽的眼廓勾勒出浓浓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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