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昨天京极堂讲了一大堆呢。听说旧街道沿线有几座寺院。”
  他是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多想,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僧侣离去。僧人已经化为景色的一部分,我再次进入朦胧的愉悦。

  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入夜后雪依然不停,用过晚膳以后,京极堂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才第二天,但我对温泉也有些厌腻了。在仿佛要下雪的夜里,也完全看不见景色。流水声亦是,听惯了之后就等于没听见一样。
  虽然无法完全放松,却也不是令人紧张的状况。半吊子到了极点。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顺道说:“好无聊喔。”
  “哎呀,才第二天呢。”
  妻子一脸惊讶地回答。京极堂夫人相反地一脸歉疚,向我道歉:“对不起呀,关口先生。仔细想想,你那么忙,却硬是把你邀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这只是打哈欠时顺道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大为惶恐起来。正当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是好,雪绘用一种像老师又像母亲的口吻说了:“不用理他的,千鹤子姐。这个人从来没有忙碌的时候。明明完全不工作,却老喜欢自己一头栽进一些怪事里。只是因为这样累了而已。难得你们邀请,就该趁机会休息才对,却又做不到——真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
  的确,我想我是个时间贫穷的人。因此我没有反驳。
  什么文豪情调,说出来真是让人笑话。明明憧憬闲寂的人生,每天都在追求悠闲充裕的时间,一旦真正如此,却连一天都承受不住。为不怎么忙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日常琐事都觉得烦人无比,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却又无聊得发慌。看样子我真是过惯了相当卑俗的生活。
  此时,老爷子过来露脸,我趁机请他帮我叫个按摩师。
  根据昨天老爷子说的,这家旅馆能够请到的也只有按摩师了,而且因为昨天的远行,我的脚筋酸痛极了。
  妻子听到我的请托,说:“哎,简直像个老头子。”
  老爷子说去请按摩师再回来,往返要花上三十分钟。我叫住老爷子,请他像昨天一样拉上纸门隔开房间,同样在房间正中央铺床。我可不想在妻子们的参观下接受按摩治疗。说起来,看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老爷子勤快地活动矮小的身躯,铺好床后,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
  我躺在盖被上等着。
  独处之后,我突然想起朋友。
  ——京极堂现在还待在那个洞穴里面吗?
  待遇和现在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那么大的仓库,究竟能够收藏多少书籍呢?
  而且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工作能有多少进展呢?
  我想像京极堂在洞里的模样。
  半埋在山腹里的仓库上挖开一个黑暗扭曲的洞口。
  看不见里面。我靠近洞口,屈起身子窥看。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看不清楚。不知不觉间,洞口像牢槛似的镶上了铁栏杆。这样简直就像座土牢。
  我出声……没办法发出预期的音量。
  喂——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不安起来。
  这么黑暗的牢槛里,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吧?
  有声音。
  —会饿死。
  怎么会?那……
  那不是在说猫吗?
  ——问题是里面的猫是否还活着。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记得是……
  不,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
  喂,为什么不打开?打开这里啊!在这么黑暗的洞穴里,到底看得见什么嘛?
  ——我不是你,不会那么鲁莽行事。
  黑暗当中浮现出疑似朋友的淡影。
  被书山包围,面朝底下。
  我双手紧紧握住牢槛的铁栏杆。
  喂,你不冷吗?打开这里啊!
  ——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咦,你刚才说什么?
  被关在牢槛里的不是你吗?
  牢槛。
  关在牢槛里的其实是我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身在牢槛里。
  原来我人在牢槛里。
  怎么样?很羡慕吧?
  你来得了这里吗?这座牢槛里。
  你就待在另一边,读你的书去吧。
  我只要待在这座牢槛里就放心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也没办法离开。
  ——不要紧的。
  有人。
  牢槛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
  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
  对了,京极堂他……
  “老爷的身体很僵硬呢。”
  男子说。那句话让我把原本快想起来的梦给忘个精光了。
  “老爷,您是从事写作的吗?”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长出硬茧来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厉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这把年纪,都不知道原来按摩这么舒服呢。”
  男子说“多谢夸奖”。
  我似乎颇擅长给人揉肩,从学生时代起,就老是在帮别人按摩。
  像学长樐窘颍负趺刻焱砩隙济钗以谒奚岚锼嗉纭S幸欢问逼谖疑踔粱癜洹昂镒影茨Α闭庋桓銮璧拇潞牛蛭獦木津说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樐窘蛟诠ゴ陀栉业奈奘值拇潞诺敝校盍钗揖谏サ囊桓觥?br />   总而言之,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为止我从未让别人帮我揉过肩膀。所以虽然对方以此为业,但是像这样请人帮忙按摩,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
  “话说回来,那个……一时兴起,就突然把你请来,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这一带,夜路不会很危险吗?”
  “不,只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里小的都会立刻赶去。老爷这么客气,小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对我们来说,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
  “啊……失礼了。”
  说到白天与夜晚的差异,仅止于有无光线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吧。我担心男子会不会因此不悦,狼狈万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口吻继续说:“不过这雪真令人伤脑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无法判断男子是否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静。
  “若是积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会变得陌生。我们原本走路就相当慎重,虽说不会跌倒,但脚还是会陷进雪地里,手杖也会被绊住。这很麻烦。”
  “哦,那果然还是很辛苦呢。真对不起啊。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在汤本郊外。从这里的话……是啊,慢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无妨的,走惯的路了。老爷,听说您是笹原隐居老爷的客人是吗?”
  “呃,算是吧。”
  “那边的隐居老爷也经常照顾小的生意。比起那里,这里要近多了。”
  “这样说的话,你也会去到那里喽?”
  “是的,隐居老爷吩咐小的每周去为他按摩一次。老爷的脚不太好。这阵子不太景气,不能够因为要走些远路,就埋怨什么哪。只要有客人惠顾,小的都会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师傅,这里的旅馆老板也说过,那一带好像有什么出没不是吗?你不怕吗?”
  “出没?”
  “孩童的幽灵之类的。”
  “哈哈哈,幽灵的话,就算出现小的也看不到,一点都不怕的。”
  “哦……”
  说的也是。
  意思是,他与视觉上的怪异无缘吗?可是男子接着这么说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出没,或许就是那个吧。”
  “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
  这类话题就是会挑起我的兴趣。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物。
  “老爷,您把身体扭成那样,小的没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个……”
  我恢复姿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那一类的事吗?”
  “不,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小的被老鼠给迷骗了。”男子说。
  “老鼠?你说的是吱吱叫的那个老鼠吗?”
  听到我幼稚的问题,按摩师“对对对”地愉快回应。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隐居老爷府上,事情就发生在回来的路上。从隐居老爷府上直通旧街道的路,是一条相当陡急的坡道。从那里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有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向通往街道。那条路虽然狭窄难行,坡度却平缓许多。小的已经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离也短一些,所以小的总是走那条路。”
  的确,那条险径对健全者来说也不轻松。同样是路,坡度较小的也比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点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后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条兽径上,结果就像这样……”
  男子从我身上放开按摩的手,我转过头来看他。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什么东西?”
  “道路正中央有东西挡住了。小的以为是积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战战兢兢地拿脚去拨弄,感觉却像……”
  “却像?”
  “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人蜷缩在雪径正中央?”
  “很奇怪吧?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那是贫僧杀的尸体。”
  “平生?平生是在说什么……?”
  “就是和尚的自称。”
  “哦,贫僧啊。咦?意思是有个僧侣……在、在路中问告白他杀了人?”
  “是的。不过小的只听得见,并无法看见,所以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那样的话,那物体是不是尸体也……”
  “是的,其实小的并不确定。那个和尚……不,自称和尚的那位先生,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像是和尚会说的深奥话语,听得小的一头雾水。所以小的才会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于是小的便对那位先生说:竟然捉弄盲人,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就是啊,开玩笑也该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