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注五:指室町幕府初代将军足利尊氏(一三〇五~一三五八年)。
  注六:《太平记》为描写南北朝时代动乱的军记物语,约成书于一三七一年,据传为小岛法师所撰,共四十卷。从镰仓幕府灭亡、南北朝对立写起,直至室町暮府成立,并对政治、时世加以批评,对后世的文学、思想影响甚巨。




  “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注'。”声音如此述说。
  注:在日文中,死者、尸体也讳称为“佛”。此一双关语在本作品中具有关键作用。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
  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
  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
  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