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至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竞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樐窘蛘焯交刮聪稚怼?br />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