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樐窘蚵穑俊?br />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樐窘颍磕俏徽焯叫諛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樐窘虮救税伞N壹堑盟绺缡锹骄?br />   樐窘蛘庵终淦娴男詹皇堑酱Χ加械摹?br />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樐窘蚶穸善淙恕C止们也宦郏敲雌婀值娜瞬皇撬嫠姹惚憔陀械摹?br />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樐窘颍且膊槐厮得髁恕U馐鞘奶鞠ⅰ?br />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樐窘蛘焯礁笙抡獯斡只嵋允裁囱拇虬绲浅 ?br />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