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注'。”
  注:这句俗语正确说法应该是“饿肚子不能上战场”。“编蔺草”日文发音与“上战场”相似。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决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注'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注:又称全身舍利,有些高僧圆寂之后尸体并不腐朽,自然风干成为木乃伊,称即身佛。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三高地'注一'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樐窘蚶穸尚θ萋娴卣咀拧?br />   注一:位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旅顺的一个丘陵,为日俄战争时的激战地。因其标高二〇三米,故名。
  五官宛如西洋陶瓷人偶般精致,肌肤与头发颜色浅淡,眼睛硕大,瞳仁则是褐色的。
  如果他就这么默不作声,一定是个谁都会看得着迷的所谓美男子。然而这个人却没有一时半刻肯闭上嘴巴。不仅如此,他还极尽疯癫之能事,几乎将所有的常识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多么荒凉的边境!好远,这里实在是太远了!我可是差点就遇难了呢。要不是在途中碰到古怪的神轿,我就要放弃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