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什么意思?”
  “华叟就是刚才多次提到的一休的师父。刚才的话,是学一休豁然大悟时华叟对他说的话。所谓罗汉,指的是小乘的觉者,而作家则是优秀的禅师。亦即我是在问他:你那是独善其身的觉悟,还是伟大禅者的觉悟?华叟是一口咬定一休是罗汉的觉悟,不予理会,而老衲则是特意追问——虽然老衲问得并不认真。”
  “结果呢?”
  “哦,了稔师父不愧是了稔师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答说:这若是罗汉的境界,那么我愿做罗汉而弃作家。这也是那个时候一休所说的话。了稔师父你真是机智啊——老衲这么大笑,但是……”
  “但是?”
  “或许他……是认真的吗?”老师说到这里,沉默了。
  所谓认真——指的是了稔真的大悟了吗?
  益田探出身子:“然……然后呢?”
  “就这样了。翌日早晨的早课时,我们没有交谈。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老衲就这么再也没见到他了。”
  “哦……只有这样啊。豁然还是大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点都不懂哪。”
  益田频频搔着额头。
  与其说是烦躁,他更感到心急吧。
  鸟口瞥着这样的益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陈述意见:“益田先生,凶手一定是下界的俗人啦。和女人有关,再不然就是跟那个环境保护团体什么的有关。若是站在保护自然的团体那一边,或许就会和推动开发的人有所冲突,或是产生利害关系啊。”
  很像是新闻记者会说的意见,鸟口似乎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可是啊……”
  益田一脸可怜相,再次望向饭洼。他就是没办法撇开饭洼的证词吧。目前凶手是和尚这种说法的关键只有她的目击证词。
  “我……”饭洼只说了这个字,便沉默了。
  “饭洼小姐见到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为了扰乱搜查而变装的吧。”
  听到益田的话,老师说道:“就是那位小姐见到疑似凶手的僧人样子的男子吗?可是刑警先生,说是和尚,可疑的也不只有本山的云水啊。这一带到处都是寺院。不,和尚自己有腿,所以不仅是附近寺院的僧侣,也有可能是行脚僧吧?”
  “嗯,也是。”
  “啊。”敦子轻声叫道。
  她迅速地回望鸟口,说道:“我完全忘记了。鸟口先生,我们来到仙石楼的途中遇到的……”
  “啊,那个和尚!让敦子小姐看得脸红心跳的美男子……”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益田回头,交互看着两人。
  “哦,益田先生,那个俊美无比的和尚啊……”
  “鸟口先生!真是的……”
  “好啦,敦子小姐,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来,记得那个人说他不是明慧寺的僧侣呢。”
  “什么?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警方吗?”
  “不,就是……我们抵达仙石楼之后,因为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结果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大平台前往仙石楼的惟一一条路上,我们与一名行脚的和尚擦身而过。”
  “在那条兽径吗?”
  “是的。所以我满心以为那一定是明慧寺的和尚,开口询问,结果……”
  “那个和尚装腔作势地说:贫僧是个居无定所的云水。”
  鸟口用一种时代剧腔调说,好像是在模仿那个僧侣。
  “从那里走下去的话,起点只可能是仙石楼或明慧寺呢。仙石楼里有这样一个和尚吗?”
  益田转向今川。
  “没有。不,至少我在停留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和尚。”
  “我想也是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调阅了一星期左右的住宿旅客数据,但没看见那样的和尚呢。是发现尸体那天对吧?老师,呃……是昨天吗?有没有其他寺院的和尚来访?”
  “好像……有吧。”
  “真的吗?”
  “问问知客就知道了。慈行师父可能判断与事件无关,所以没说,不过我记得是镰仓……是了,是从了稔师父以前待的寺院来的。我听说有一个云水会来,那应该是昨天还是前天的事吧。但隐居的老衲完全不晓得是为了何事而来。”
  “就是那个人了!一定不会错的。那样的话……”
  益田说到一半,饭洼突然发言打断他:“那位、那位和尚是来自镰仓吗?”
  “似乎是哪。怎么了吗?”
  “您、您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很遗憾,老衲并不知道。名字只有慈行师父才知道吧。”
  “这样吗?”
  “饭洼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发言被打断的益田诧异地反问,饭洼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不……”
  她的言行举止可疑到了极点。一开始还以为她因为遭逢怪事,所以情绪不稳定,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的吗?老师,那么只要询问慈行和尚,就可以知道那名客人的身份了吧?中禅寺小姐,鸟口先生,你们还记得那名僧侣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吧。因为那个雪中的黑衣和尚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是个俊美过头的美男子呢。对吧,敦子小姐?”
  敦子对鸟口置若罔闻。
  在雪中行走的黑衣僧侣?
  昨天……不,前天早上,我也看到了那名僧侣。
  我错认为是京极堂的雪中僧侣,会不会就是敦子等人所遇到的僧侣?
  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当然没有确证。而且只凭那点记忆,也无从确定起。更何况我只是从窗户看到而已,连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知道。
  但是……
  等一下该告诉益田吗?
  总觉得在意。老鼠和尚也好,现在谈论的雪中僧侣也好,我总觉得发生在这一侧的事,不知为何竞与另一侧的事相呼应。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并没有任何事实确实地彼此对应,只不过是单纯的印象罢了。警方应该正在调查,不过尾岛说的事或许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就连现在说的僧侣也非常暧昧模糊。只是……
  ——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那是……
  “请问,泰全老师……”
  因为对话不知不觉间停顿,原本一直旁观的我第一次向老师开口。
  “是。”
  “我是那个,从事笔耕的,说起来算是局外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啊,敝姓关口。呃……”
  我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虽说是口语,但文法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笨。
  “那个,我刚才在这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呃……那个……”
  我无论如何都想询问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我想要更确切一点的证词,来证明那个女孩是属于这世上的。
  方才侦讯的时候,也提到了一些关于那女孩的事。据说她是住在这附近的老人的家人,但也只知道这样而已。光凭这一点情报,那个女孩在我心中仍旧是个魔物。
  “哦,你说阿铃吗?”
  “阿铃?”饭洼大声说道,“阿铃?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这究竟是……”
  饭洼应该不知道长袖和服姑娘的事。侦讯提到她的时候也被菅原草草打断,所以应该没留下什么印象。菅原怀疑和尚,所以判断长袖和服姑娘和这件事无关。因为当时没什么时间,这无可奈何,不过饭洼这狼狈的模样,怎么想都反应过度了。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敦子还有你、大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那是……”
  饭洼扫视众人,最后把脸转向老师,沉默下去。因为很暗,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传了过来。
  “我想那应该是仁秀家的女儿,不过不是很清楚哪。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的呢?……”
  “仁秀(jinsyuh)——这位也是和尚吗?”
  “不,其实应该是念做仁秀(hitohide)吧。不过贫僧们都把名字音读,自然而然就这么叫了。”
  “那位仁秀先生是个什么人?听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或是寺男……”
  “这儿没有寺男。寺男的工作,老衲们当做修行在做。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算是没错吧。他在这座寺院正后方耕田过活,不过那块田地现在已经跟寺院的田地没有区别了。老衲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大为吃惊哪。至于老衲的师父知不知道他,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在这座寺院被发现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那么他是在这样的山地里从事农业?”
  “那称不上农业,只是勉勉强强栽种供自己吃的作物罢了。他过着仙人般的生活。”
  仙人——那么那个女孩就是仙女了?那样的话,不会成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喏,你们没见到吗?那个大个子的,叫哲童的云水。”
  “哦,只瞄到一下而已。听说他是那个仁秀先生的孙子?”
  “孙子?仁秀才不是那种年纪,他还要更老。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应该是曾孙吧。不,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总之,仁秀和哲童还有阿铃三个人一起生活。所以仁秀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很硬朗,腰杆子也直挺挺的。他的年纪或许比老衲还大,却远比老衲更老当益壮哪。哎呀哎呀,老衲修行还不足哪。”
  “那么大把年纪的老人住在这种深山里?是祖先代代就住在这里吗?”
  “不清楚哪,那位老人完全不提自己的事。可是他似乎能读书写字,也有学识。或许是厌世隐遁的隐士也说不定。”
  “那么,哲童和阿铃吗?你说那两人和仁秀先生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在老衲入山的时候,还没有哲童……不,有吗?就算有,也还在襁褓中吧。哲童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帮忙种田,就这样出入寺里,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帮忙僧侣的作务,结果变成了僧侣。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仁秀生的,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弃婴之类的,被仁秀给捡到了。阿铃也一样。阿铃她……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呢?老衲看到她——是这三四年左右的事吧。”
  “三四年?那么是战后的事喽?”
  那么十三年前的目击证词——又该作何解释?
  “没错,是战后的事。不,或许从战前就在了,只是我没看过她小时候哪。对了,这么说来,仁秀说她一直体弱多病。现在虽然像那样活蹦乱跳的,但是还是有一点……嗯,所以她大概也是弃婴,要不然就是走失的孩子。”
  益田立刻做出符合警官身份的反应:“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应该要通报警察,请警察代为保护才对吧?也得让他们接受教育才行呀。”
  “嗯,你说的是没错,但是那对兄妹——虽然不是亲兄妹,不过两个人都有一点那个……智能不足,实在没办法去下界的学校。虽然这只足从旁观察,不知道程度究竟有多严重,不过老衲这么认为。但是他们俩在这儿过得很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像哲童,虽然话说不好,却非常勤奋地进行作务。而且他不晓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总是努力地思考着公案。”
  “公案?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牛怎么样的、艰涩的玩意儿吗?”益田发出退避三舍的声音。
  “是啊,是啊。哲童从别人那里听来公案,每天都在想。公案非常多,有数千则,不管怎么解,都永远解不完。”
  “可是老师,你刚才不是说公案不可以想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哲童并不是要想出机智的回答或强词夺理,而是正经地、认真地在思考。所以他偶尔会到老衲这儿来,结结巴巴地问我说,这我怎么想,老师觉得如何?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相当稀奇古怪的意见来,却非常真诚。老衲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哦……”
  “那么……”饭洼开口了,她好像稍微冷静了一些,“那位叫阿铃的女孩——年纪大约多少?”
  “是啊,大概十二三岁吧。”
  “这……样啊。咦?十二三岁?那……可是……要是……”
  语尾声音逐渐转小,终至消失。结束得极为含糊不清,让人感到疑惑。
  她——知道些什么。
  我望向饭洼。她依然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这名在白天已经失去色彩的女子,现在甚至连光芒都完全消失了。
  饭洼对刚才的神秘僧侣和长袖和服女孩两者都表现出过度的反应。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观察她的模样。突然间,饭洼的影子、老师的影子、大家的影子一阵剧烈的晃动。
  忽地,光线消失了。
  漆黑包围了我们。
  老师身处的方向,传来老师的声音。
  “噢,蜡烛也烧完了哪。夜已经深了。喂,有人吗?有人在吗?”
  现在到底几点了?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应该聊了整整两个小时以上。那么日期应该也跳过一天了。距离凌晨三点半的起床时间只剩下三小时不到吗?
  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