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自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注'。
  注:神隐指的是孩童突然失踪,古来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有些遭遇神隐的孩童,会在山中以昏厥的状态被发现。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樐窘蛩档模佣浅〉娜呛蜕小?br />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佚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问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_丁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