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请问是中禅寺小姐吗?”
  “麻烦你们了。请问,我的朋友……”
  “是的,关于另一位客人……”
  女佣说,早一步抵达的饭洼女士今早起就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可能患了感冒。她是在下雪的时候到达的,鸟口与敦子方才走过的路途对她来说一定格外艰辛。女佣接着说明旅馆老板现正因病疗养,不在此处,恭敬地致歉。不久后掌柜出现,再次为了同样的事赔罪,带领两人进入里面。女佣和掌柜立刻想要接过鸟口的行李,鸟口却婉拒了。  他不习惯被人服务。  女佣有些困惑,说着“那么……”,只拿了敦子的皮包。  “我们准备了新馆的三间房间……”  “啊,麻烦你们了。饭洼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们请她在本馆这边的别馆休息。请问两位要先到房间去呢,还是……”
  “先放下行李,再去看看情况好了。”
  敦子瞄了一眼鸟口身上的大包小包后说。
  “那么请两位随我过来。”
  女佣领路,敦子跟在后面,鸟口也跟了上去。
  年代久远的走廊擦拭得光可鉴人,陈设的摆饰物看起来也都古老而昂贵。原来如此,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是老字号呢——鸟口独自恍然大悟。
  走过一小段走廊后,出现一道敞开的纸门。鸟口只要看到开着的门都一定要往里头瞧瞧,所以这回他也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
  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榻榻米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两个像是男人的身影隔着将棋盘或围棋盘对坐。另一头靠檐廊的纸门也敞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分外明亮的庭院。也看得见那棵巨木。巨大的树干中段将庭院的景致切割开来。可能是因为外头明亮,里面显得阴暗。
  鸟口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是一幅画。被黑色框起来的纯白庭院,在庭院前对弈的两道剪影。很棒的构图。鸟口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摄影师的眼神。
  注意到鸟口的模样,敦子也折返回来,望进里面。
  “很大的一棵树吧?”
  女佣忽然这么说。听到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影子有了反应,以倒嗓的声音朝这里问:“阿鹭,那几位是客人吗?”
  “哎呀,两位还在这里啊。没有人通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吗?”
  “噢,好像有人来说了。不过我们下得太专心了。对不对,今川?”
  “久远寺医生?这不是久远寺医生吗?”
  耳边传来这样的叫声。鸟口一瞬间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反射性地窥看敦子的脸。敦子露出一副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样子,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我是中禅寺,中禅寺敦子。”
  “噢?噢噢!你是那个时候的……”
  光秃秃的影子徐缓地站起,走近他们。另一道影子则盯着他的动作。女佣露出比敦子更加讶异的表情,出声问道:“客人,您认识这位医生吗?”
  “啊,是的。我知道久远寺医生从以前就是这家旅馆的常客,可是没想到本人竟然就留宿在这里……”
  “阿鹭、阿鹭,这位小姐算是我的那个……就像恩人一样。喏,之前我曾经跟你提到过一些吧?”
  被称为医生的男子皮肤厚实,顶着一颗秃头,是个气势十足的老人。
  老人一边笑着,一边以完全倒了嗓的声音问敦子:“呀,那个时候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好巧,真是奇遇。那个……令兄,还有那位奇怪的侦探,呃……还有另一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老人说的侦探,应该是指鸟口也认识的樐窘颉木津是个职业侦探,在敦子的朋友圈当中,也算是个特别奇怪、不折不扣的奇人。说到敦子认识的侦探,也只有樐窘蛞桓鋈肆恕V劣诹硪晃凰档氖撬窨诰筒幌昧恕?br />   敦子低头鞠躬后回答:“遗憾的是,大家都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教人气结。医生是否别来无恙……”
  “哦。哎,其实后来真是惨到家了。被警方侦讯、书面起诉什么的,医院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我抛弃了一切,总算获得了解脱。现在就像你看到的,是个举目无亲、逍遥自在的老人。”
  老人说完,豪爽地笑了。
  他的笑声很干。听在鸟口的耳里,总觉得格外干涩。
  此时,鸟口突然悟出了老人的身份。他想到这名老人正是去年夏天震惊社会的某起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老人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某位作家了。
  再来,如果鸟口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与敦子的邂逅,肯定唤起了老人心中极为复杂的感情。因为敦子与那起事件的终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鸟口本身虽然并未涉入那起事件,却也从相关者口中听闻了那哀伤的始末。
  老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是饭洼女士还卧病在床,总之先到房间放下行李之后,再慢慢叙旧——这么决定后,两人被带往房间。
  在走廊拐了几次弯,来到颇宽阔的木板地房间后,有一道相当突兀的楼梯,不仅坡度奇特,上头还有像桥梁栏杆般的扶手。那似乎是通往新馆——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的两层楼建筑——的连系通道。
  根据女佣的说明,新馆是在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增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那里似乎是别馆的大浴场。原来的建筑物由于山崩而半毁,重建时,便将它改造为以前就计划好准备招待一般温泉客的两层楼住宿设施。
  “说是开放给一般客人,但是当时我们是不收生客的,全都是通过介绍来的客人。只是那个时候箱根经过一连串开发,已成为疗养胜地——这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当然没经历过,不过听说除了前来避暑或疗养的客人外,观光客也大为增加,我们旅馆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默默地置身事外。”
  “这么说来,兴建马路,交通变得方便,也是在明治中期的时候呢。除了达官贵人和外国旅客之外的一般客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吧。”
  敦子应对如流,让鸟口佩服不已。
  像鸟口,几乎都只是听而已。
  “可是这一带还是很不方便呢。听说当时通往这里的路途艰辛极了,所以尽管增建了新馆,客人的数量还是未见增加。当时的干线铁路不是绕过箱根了吗?说都是因为这样才会没有客人上门,还为此起了纠纷,不过这跟我们旅馆也没有关系。”
  “哦,你是说现在的东海道线吧?可是我记得相反的,不是有马车铁道直通到汤本吗?”
  “哦,客人知道得真清楚。还有一种叫担椅的,就是担在肩上,像轿子般的交通工具,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全都是些奇怪的交通工具呢。”
  “马车铁道——是马在铁轨上拉车吗?”鸟口终于再也跟不上话题,发出疑问。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箱根以前还有叫做人车铁道的哟。”女佣说。
  “啊,人拉电车前进吗?”
  鸟口打从心底吃惊,但敦子笑了。
  “鸟口先生,人不拉电车的。电车的话,不用人拉也会前进,所以才叫做电车呀。因为是用人力拉的车,所以叫做人车,马的话就叫马车。”
  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