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我还得叫他姑父。虽说英雄不论出处……”
江中流一笑置之,扶着栏杆看打群架看得是眉飞色舞。
时候不长,五百金吾卫飞马而至,封锁道路两头,将鏖战正欢得两拨军汉团团围住。为首的金吾郎将挥手下令拿人,有些军汉虽然叫嚷着“一个金吾郎将区区五品官阶,还敢来拿老子!”到底还是不敢真和金吾卫玩命,能跑则跑,跑不掉的只好扔了刀就擒。
赵箫不无遗憾地道:“真扫兴!”转身进门。
这一下没得热闹好看,秦舒白却高兴起来,拉着江中流非要去看歌舞,江中流却死活不肯动弹。懒是懒人的通行证,于是只好换人将雅阁上的竹帘卷起,设座观瞧。大堂里的歌舞还没开始,只有驰名上都的艺人在演布袋戏。
门口一阵嘈杂,却是来了新客。远远地四五个侍奴与两个持刀的护卫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男子进来。男子舒袍广袖,别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看起来虽然没有十二分的相貌,也没有十二分的高贵,却有着十二分的味道。似皓月当空,又如春风化雨。管事立即就迎了上去,满脸堆得都是笑容,与方才迎接江中流和秦舒白的嘴脸可大不一样。
这倒是叫江中流奇怪起来。往来于轻歌曼舞堂的多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其中不乏高贵如王孙公子者,可真真没见着堂中执事对哪个露出过这般谄媚的笑容啊!于是不由问道:“小白可知此乃何人?”
“他你都不认识!江兄你今年高中前果真混上都的吗?”秦舒白大叹稀奇,随即摆出一副“原来世间也有你老江不知道的事情啊”的面孔宣布道:“他就是冠盖满京华的陆郎啊!”
“陆郎?”
“是啊,陆子周,赵家小姐的小夫”一说起来,秦舒白满脸都是钦羡:“就是那个诗词雄长长安,一诗既出而满城纸贵的陆郎啊!”
“啊,知道!”江中流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明明已经傢了人,满上都的女人还争先恐后追捧的那个家伙嘛!听说有好些个疯婆子把他的诗纹到自己身上呢!当时我刚被国子监扫地出门,就想啊,我老江要是会写诗,何至于为个饭辙发愁……”
秦舒白却是陆子周的拥趸,急急纠正道:“不是女人纹身上,是男人纹身上。女人那是将长诗纹在宠嬖身上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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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态度将江中流惊得一乍一乍的,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我以前也是见过他的,咱好歹也和赵家小姐是同科啊!就是宴会上我打瞌睡,估计没记住。”
秦舒白极端鄙视江中流这等行事,只说自己一直想求陆郎亲笔赋诗一首,奈何总没有机会开口。
说话间陆子周已然跟着管事上楼。秦舒白目光追逐着他的身体移动,不无遗憾地道:“论起来,赵氏小姐也是我的表姑。她的外祖父安邑侯和我的外曾祖父本是同胞兄弟,都是秦氏的嫡公子,也都是召女为妻以延秦氏之宗庙。安邑侯善兵事终得因此封侯,生子傢赵氏,又得了女儿,最终成了秦氏煊赫的一支。而我外曾祖父的这一支却是靠祖宗荫庇虚度光阴,到了我这一代,不过空有秦氏之名罢了。若非如此,如今求陆郎一书,未必如此艰难……”
管事打开他们正对面雅阁的房门,躬身送陆子周入内。江中流这是第一百次听秦舒白痛说革命家史,正牙酸的紧的时候,秦舒白突然不说了,猛得藏到江中流背后,死活都不肯露脸。半天,他才关了门,颇为忸怩地解释道:“刚才那管事开门之时,我仿佛看见家中族长坐于房间之内……”
江中流闻言大笑:“小白你好没出息!族长又不是你亲娘,就算是你亲娘有如何?难道你这么大个人还能不准你逛秦楼楚馆不成?”
秦舒白怏怏答道:“族长可比亲娘厉害多了。她坐着我就只能站着,她站着我就只能跪着,她要骂我我一句话都不能回,她要打我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脱裤子,她要杀我我最好自己抹脖子……”
秦舒白很想就此溜掉,却又怕一出去就撞见他家族长,反复踌躇了半天才决定耗到对门走了他再走。江中流哪有精神安慰他,只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谁叫你姓秦!”便由着他去怨天尤人。
事实证明,小白的嗅觉像狗一样敏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便有秦氏家奴在帘外施礼道:“二十七公子,夫人有请。”
秦舒白的脸立即苦下来,求救似地望向江中流。江中流想起平日里小白送酒又送肉、送房又送车的种种好处,顿时觉得自己该报答报答。遂大义凛然起来,拍着胸慷慨道:“行啊,我陪你去就是!”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对面的雅阁。雅阁中上首坐着一位年纪三十许的雍容贵妇,想来便是门阀秦氏的族长,魏国夫人秦歌。陆子周则坐在左侧,提笔为文。他身后立着一名着深衣的女子,低头看陆子周写字。秦舒白和江中流进门时,她视线扫过来,明眸皓齿,目光却透着通透,仿佛能瞧进你的心里去。她的右额有着鲜红若滴的弦乐形纹绣,便是斜红。另有一名散着头发的琴师坐在一旁抚琴。
秦舒白一进门便规规矩矩地下跪请安。江中流绝没有陪他同甘共苦的意思,胡乱揖了一礼,便自己给自己看了个座。
魏国夫人唤秦歌起身,问道:“二十七,你如今是什么官阶啊?”
秦舒白恭谨答道:“禀告姑母大人,小侄今年三月晋的宣德郎,正七品下。”
魏国夫人秦歌点点头道:“回来也该给你做些有实职的官位了,也免得你整日游手好闲。”
秦舒白忙跪下谢罪,陆子周却与此时搁笔。身后女子拿起来默念,秦歌忙道:“元元,念出来我也听听啊!”
元元回眸一笑,出声吟道:“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騣。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秦歌皱眉道:“说是给你的轻歌曼舞堂题首诗,怎得又写得如此慷慨激昂?不成!不成!子周你得重写!”
元元和陆子周同时道:“不必了!”
停了一下,元元说:“诗写得很合适,我很喜欢。”
秦歌撇嘴道:“我算是认识你了,元元!方才子周让给你老大一个便宜,如今你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陆子周道:“实是刚才来时,见剑南、范阳部众相斗,一时有感。”说罢长身而起,施礼道:“如此在下也该告退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实不能回去得太晚。”
正事已了,元元与秦歌也不再留客。元元道:“我送你。”
下楼时,元元本能地要挽陆子周的手臂。手伸到一半才猛然醒悟面前这人已是身有所属,只得怏怏缩手。陆子周似乎也发现元元有异,回头问答:“元小姐是否有心事?倘是与生意有关,子周愿尽绵薄之力。”
元元轻轻叹了口气道:“陆公子,近来河北的形势想来你也略有耳闻。傅铁衣一反常态,大军势如破竹,一点儿余地都不肯留。我也不瞒你,家里已是焦头烂额,难以支撑。眼见几十年的基业就要随风逝去,怎得不愁?倘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日,咱们这买卖怕是也没必要再做下去了。想你我相交,短短不过数月,你陆公子却是我元元生平第一知己。一旦河北克复,你我人鬼殊途,亦为一桩憾事啊!”
陆子周皱眉道:“何能轻言生死?”
元元摇头道:“若是众家兄弟都去了,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陆子周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事不至此,元元小姐一代女杰,当知留待此身,将以有为。我观大势,绝非山穷水尽,更遑论舍生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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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傅铁衣进一分,你们便退一分,最后龟缩进太行山,那自是死路一条。依我之见,反其道行之,或可有一线生机。”
“反其道而行之?”元元微颦眉头道,“分兵突围,藏匿于草莽,待时东山再起或者可行,再想反击怕是力有未逮。何况我们义军,历来长于进取而不擅守成,便是攻下了关隘不过劫掠一番而去,哪有守得住的?不过平白折损弟兄的性命。”
陆子周垂下眼帘,盯着下面逐级矮下去的楼梯,简单说道:“间出太行,迂回塞北幽燕之地绕过河北军右翼,南下山东以据淮泗上游,向西得淮泗而窥中原。凭借江淮之富庶与形胜北上中原,下东都洛阳,之后就可以西扣潼关而拥天下。”
元元愣了愣,苦笑道:“子周你这说的是争夺天下之路。你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保命尚且应接不暇,哪里还敢有雄霸天下的野心?说出来不成了笑话了吗……”说道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关键之处心中已然知晓,却又扑捉不住,难以用言语说清楚。她若有所思地望向陆子周,缓缓道:“你是说……”
陆子周点头说:“你们没有争夺天下之心,也没有争夺天下之力,未见得别人也没有。元元,走一条历代帝王人杰都走的路吧!这是唯一的求生之策。也只有走傅铁衣希望你们走的路,他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
最后,陆子周留给元元的忠告只是这样。青玉挽着披风和众人一起迎上来,簇拥着陆子周上了车。陆子周看了一眼对面富丽堂皇的曼舞清歌堂,堂中传出不堪入耳的龌龊言笑。他毕竟已经傢了人,即便是至亲,这样的场所也不能再厚颜进去,便是在门口多呆一刻传出去也是十二分的不好听。
“去请二少爷出来吧。”陆子周吩咐,“我们去后门等他。”
马车停到曼舞清歌堂背后的小巷,足足一盏茶功夫,才见赵箫身边的亲近管事老归愁眉苦脸的开门出来。赵箫?那是连影子都没有!
老归到车前施礼道:“二少爷正忙得脱不开身,小人也进不去门。请陆公子先回,少爷说今天晚些时候过去找您。”
这不消想也知道赵箫是为下半身那点儿事忙得脱不开身。陆子周虽然要赞赵箫一声“真豪杰”,但也一直以来都不能完全苟同于赵箫颠倒混淆的行事手段,闻言不过一笑置之。
他说道:“也不必,只有一件事。对面要五千担精米,五千担粟米,另外还有三万斤薪柴。时间很紧,只三天时间,请二哥尽快凑足。”精米者,钢刀;粟米者,弓弩;薪柴者,羽箭;这一套话,乃是赵氏用了多年的暗语,以免落人口实。
自从夏初赵瑟当堂拒婚,气走了傅铁衣,在上都内外不可避免地引起轩然大波。赵氏一族凭借数百年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政治势力,百般补救,方才没有伤到根本。然而,一场轰轰烈烈的联姻闹剧即便暂时告以段落,其深远的影响也往往仍是连绵不绝,数年难以消弭。朝堂上的事,有芫国夫人夫妻亲自居中提调,勉强尚可。私底下,赵氏那门见不得人的军火生意却因失了傅铁衣的支持,江河日下,一日难似一日,几乎难以为继。
赵家的军火买卖,由淮南转运到北方之后,不管是卖给西北的乌虚人,还是卖给河北的流寇,都少不了取道河北,更少不了傅铁衣的鼎立支持。一朝拒婚,将傅铁衣几乎得罪到死,生意还怎么做?确实,傅铁衣不曾亲自下令与赵家的军火贩子为难,以前给秦合清的令箭也依然有效。可傅铁衣不与赵家为难,不代表他的部下也高风亮节,不与赵家为难。赵家散布在河北的军火贩子们眼见河北诸将燃烧着仇恨和愤怒的眼睛,没一个敢运货出河北。不用人家赶人,纷纷自己夹起包裹逃回关内,更有甚者,一路跑回淮南。眼见北方的半壁江山就要不保,秦合清虽然脸厚心黑,但现如今毕竟还不到拿女儿腹中的孩子说事儿的时候,则亦是无可奈何。
按理说,谁惹出来的麻烦谁收拾,正该押着赵瑟去收复失地。奈何这位大小姐现如今正有孕再身,皇帝第一,她第二,连去秘书监当值都是混着,没人敢让她操心,更别说做买卖了。于是乎,素来不肯闷声吃亏的赵箫赵二公子也只好一面在暗地里跳脚大骂,一面收拾自己亲妹妹搞出来的麻烦。
正巧此时,朝廷颁下均输令,整顿天下货物流通以及丝茶盐铁专卖之事。皇帝以四方不靖、军用不足为由,下旨在六军之外另设神策军,招募关中健儿充之。另外还将上都城外冶铁锻造兵刃的铁场扩大了一倍。说到炼铁治兵,两都大匠俱是安邑侯秦氏的徒子徒孙。赵箫虽然是败类,但实实在在是安邑侯的嫡亲外孙。靠着这层极过硬的关系,赵箫很快与铁场官吏结为一党、沆瀣一气,事实上将铁器控制于手心。若非赵箫名声实在太差,或者甚至可以顺利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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