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魉狄脱浴?br /> 叶十一顺着司礼内官指示的方向,看见永安公主立在雪中的身影。她的内官侍从都远远地待在宫门口车驾那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株斜伸出枝桠的梅花树下。她背对着显德殿的方向,身量挺高,裹在一件红色的披风里。那红极其浓烈,与梅花交相呼应在一处,愈发凸显得她单薄瘦弱。永安公主这个人,安静下来,总有丝丝缕缕令人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
“你们留在这儿。”叶十一对那些尾巴们说,“我想和公主说几句话。”
有宫侍跪下来替他套毡靴,但是叶十一拒绝了。他自显德殿的阶上凌空而下,如雪地一只起舞的仙鹤,轻点着落在永安公主身边。
感受到风声,永安公主蓦地转头。待看清楚了来人是她新婚的丈夫,她才猛然间露出了笑容。她很高兴的去挽叶十一的手臂:“十一郎……”
叶十一翻转手臂,动作之间捉住了永安公主的手腕。其实,叶十一的本意不过是避开永安公主挽过来的手臂,但作为一个以杀人为终极职业的人,他在本能地驱使之下,首先不是闪避而是抢先擒住了永安公主的尺关脉门。一触之下,叶十一眼中便是一惊。他没有放开她,反而捉实了她的手腕,然后便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
公主沉默了一下,扯出一个微笑道:“你看出来了?我少时大意,身体曾受过些药物损害。时好时坏的,本来用了医圣丹霞子炼的药,还能压制。但最近不知碰了什么忌讳的东西,发作得厉害……”
叶十一心中默然,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幸的。于是他又想起了赵瑟,永安公主与赵瑟的病症极其相似。当然,以他内力纯阳的特征,既然能给赵瑟治,也就能给公主治。然而,叶十一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给她治呢?又不是我愿意傢给她的!我不给她下毒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公主没有觉察到叶十一的沉思,以为他只是为自己身体的问题烦恼。所以,她兀自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昨天晚上,很对不住你。大约是大礼太累了,竟然睡了过去……”虽然永安公主的声音很低,但是无论她的语气还是她的神情,都是满含歉意的样子。
叶十一心中升起无限荒谬的感觉。他实在无法忍受永安公主这种歉意的语气,歉意的眼神,歉意的微笑。于是,他在匆忙间转移了话题:“你刚才在想什么?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在想……”永安公主脸上缓缓流露出一种微妙地感情,“昨天是我记忆中最舒畅的一个晚上。”
“啊?”
永安公主微微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了些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我从记事以来,夜里就有宫侍陪宿。等到十五岁及笄,纳了后宫卿御,每年都要大选一番加以充实,宗室和大臣们也常有美人进献。从那时起,我每天晚上都要召后宫内侍臣侍寝,有时一人,有时碰上好日子甚至一夜就要宣召数人。没有一天例外,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吧。虽然男人们都很乖巧,啊,后宫男人都是很乖的,偶尔不乖也是为了更加乖巧,可是——十一郎,你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十二年夜夜如此是个什么滋味。母皇说,一切都是为了子嗣。我也明白,我一天生不出女儿来,这样的晚上就一天不会终止。昨天,是我前半生中唯一一个不曾那样渡过的夜晚。我很高兴……真的!”
忽然之间,没有任何理由地,叶十一觉得永安公主可怜起来。仿佛她的全身都染上了黄昏的色泽,黄昏总是令人的心更加柔软的。然而,立即,他就遭到了他自己的唾弃:我为什么要可怜她!
“走吧,我们该去拜见母皇和父后了……”永安公主对她的新婚夫婿说。
他们到昭阳宫拜见了宣华天子和许皇后,又一起乘车回到了东宫。下车的时候,公主身边的女官垂着眼帘上前禀告:“禀奏殿下,四位君上,诸卿、御等内侍臣业以齐聚,请殿下与君上驾临显德殿。”
永安公主与叶十一一起登上显德殿,并肩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殿下,黑压压地恭立着许多男子,他们都穿着正式的后宫内侍臣品服与冠戴。永安公主的四位侧君则分别坐在他们上首两边。公主进来的时候,他们也便站了起来。
宫侍在大殿中央摆放了四个朱红色的拜垫。司礼内官高声赞道:“凤翔君、扶风君、冯翊君、长当君拜见正君,恭祝君上安泰。”四人便一起拜了下去,两跪六叩。
大郑宫廷体制,皇帝侧君是正一品,公主侧君是从一品。因此,正式拜见照例是先行国礼后行家礼。行家礼时,正君需起身还礼。
公主特意跟过去,携了手笑吟吟地给叶十一介绍:“这是张夏,他身体不好,你可要多担待。赵筝你先前就见过的,宫里的事大多他在总理,你有事就交代他。阿桓性子好,尽是些痴爱好,你别管他。王鲧年纪小,平时也爱用剑,你闲了指点指点他。”
拜完就算是完了,司礼女官吆喝一声:“赐座!”大伙就各回各的座位。
之后撤去朱红拜垫,公主的后宫卿御们便依品级上前拜见。这就不需要叶十一答礼了,一概坐着受礼就好。所区别的只是五品之上的后宫内侍臣有拜垫,而五品之下的没有。
大郑公主后宫的内侍臣,按定例,从二品到从五品各有四人,五品以下直至九品就没有定数了。永安公主的后宫,即使是在大郑历代公主里也算是多的了。虽然说五品以上的确有定数,可架不住五品以下的多啊。那打眼一瞧至少有一百来号的。这一百号人光磕头就得磕他个个把时辰的。
因为用不着答礼,叶十一也就闲了下来。耳边司礼女官反复赞着:“跪——拜——兴——”,他坐在上面就开始走神。他想:他们不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妒夫么?我这也没感觉啊?奇了怪了!”
就这样,叶十一的东宫生涯就正式开始了。严格而繁琐的宫廷礼仪的确让人讨厌,但是日子只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总会慢慢习惯。而生活就是受虐,虐着虐着你就会爱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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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婚月之后,公主重新问政。叶十一也可以处理河东军的事情并召见自己的部下。他不必整天都留在东宫,可以去西内、太液池之类的地方散心,但仍然不被允许走出大明宫。叶十一召见了他的部属,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召见的结果却并不令他满意。不是忠诚的问题,他的部属自然是完全忠于他的。
严格的宫廷礼仪死死的限制住了他们。以前可以勾肩搭背,随便乱开玩笑的同僚下属,现在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远处恭恭敬敬地回答你的问话,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感到愉快的。或者叶十一本人是个令司仪内官无比头疼的存在,但他的部属们却被君臣礼仪的枷锁牢牢捆住了手脚。如庞玮这种本来就是大郑臣下的人自不用说,连土匪出身的鬼头刀同志近来也有了筛糠的迹象。
对此,叶十一相当费解。当然,他这费解是毫无道理的,不公平的。总不能因为他自己没有忠君的观念就要求别人也向他看齐吧?教人不学好也没有这么教的!
总而言之,当叶十一报之以厚望的鬼头刀在司仪内官冷冷的目光注视下,趴着地上咬着舌头说什么:“微臣惶恐”的时候,叶十一的费解也就到达了极致。
他把鬼头刀揪起来,大声说了一句粗话:“你惶恐个框框啊!”
“就是!”鬼头刀一时激动,原形毕露,抱着叶十一的肩大笑道:“我惶恐个屌啊!老子怕他个屌!”
司仪内官面无表情地转向叶十一身旁侍立的一名宫侍,以清峻的声音斥责道:“看你何其粗鲁!还不掌嘴!”
那倒霉孩子立即就跪□去,用力抽自己的耳光。
没见过啥大世面的鬼头刀同志登时目瞪口呆,喉咙被什么卡了似的反复念叨着:“我怕他个屌啊……不是,我屌个怕啊……”
叶十一在这一刻的心境与所谓的“恨铁不成钢”无限接近。因为这一段时间叶十一也很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于是他当机立断,转头就走。
后来叶十一重新回到了军营,对此番情景久久难忘的鬼头刀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将憋在心中很久的疑惑问了出来,“要是那天你没开溜,去找那家伙麻烦,会怎么样?”
叶十一不无郁闷地答道:“他会说:‘没有您的事,都是奴俾们的错,受责备也是应该的。’”
“嗨,这怕什么呢?反正他都说了不关你事。”
叶十一没有回答,但在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很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孩童。
宣华三十一年二月初二那天,永安公主带着长当君去昭阳宫看望皇后,回到东宫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对叶十一说:“父后留了王鲧。这些天,他可能会留在昭阳宫陪伴父后。”那个时候,叶十一的政治嗅觉还不敏锐,因此并不以为意,“嗯”了一声就算丢开了。
晚些时候,公主就在显德殿和叶十一一起用晚膳。
席间,永安公主毫无征兆的问了一句:“明天赵大人要离开上都,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为她送一送行呢?”
“你说什么?”叶十一停了手里的银箸问。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公主喝完了面前一小碗汤,从宫侍手里接过一张雪白的帕子拭了嘴。随手将那帕子一丢,从容说道:“我是说赵瑟赵大人,她前一阵子被母皇授了大行台尚书令、金陵留守的官职,明天就会启程前往南京。你们毕竟……中原之战,是你们一起打的。如今她要走,你想出宫去送送她,也是可以的。”
叶十一沉默了,半天他才不无自嘲地道:“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公主“唔”了一声,倒也没有再劝劝什么的。
稍后,宫侍奉上香茶。因为这一天并不是月中十三到十八东宫诸位君上独享帷幕的日子,所以司设内官也在晚膳之后领着十几宫侍捧着托盘奉上后宫侍寝用的红头签。永安公主扫了一眼,并没有去翻。她以盖碗拨弄着茶叶,垂着眼睛吩咐道:“撤了吧,今晚在君上这里安置。”
然而第二日清早,叶十一就改变了主意,他又打算去见赵瑟了。公主对于他的反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宫侍时辰。
她说:“时间倒也来得及。那就微服出宫吧,不然摆起驾来也是麻烦,明天言官还要有罗嗦。哦,侍卫还是要带的。我晓得你的身手,但也不能大意。你不喜欢,让他们远远跟着也就是了。”
……
宣华三十一年二月初四,新近成为赵氏族长的大行台尚书令赵瑟正式离开上都,启程前往南都金陵。
帝都的权贵、朝廷的文武百官、还有赵氏的家臣全部都聚集到渭河岸边替他送行。皇帝陛下也特别派了身边的尚宫女官崔莺莺前来赐酒壮行,以为荣宠。
“赵夫人一路顺风!”
尽管赵瑟还没有确立婚姻,但在上都,在名利场上,她已经被称作是赵夫人了。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唏嘘。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权力场上关于这件事另有规则,是不以世俗的习惯为依据的。
因为送行的人太多,时间已经耗到很晚了。赵瑟不欲再加耽搁,喝了酒便向众人告辞,登车启程了。
一行人在午后时分到达渭河渡口,早有家人调动好了楼船,安顿人马车辆分批上船。
五音扶着赵瑟下了车,拿出帕子给赵瑟拭去额上薄汗,从旁边侍奴手里接过热茶,递了上去道:“小姐,喝口水吧。您吃点东西再上船?不然一会儿您又晕船!。”
正好西楼从后面下了轿,闻言也道:“正是,瑟儿你晕船晕得厉害,一会儿开了船必然什么胃口都没有。哎,何苦非要坐船呢?”
赵瑟便笑着道:“去金陵还是水路快,如今的局势紧张,路上再也不能拖了。何况陆上要经过河阴也不安全。这次的楼船是新造的,好很多,等我陪你沿途看风景。”
正在说话间,侍儿领这着一个青衣奴仆走了过来。那奴仆双目下垂,走起路来大腿不动小腿动,一望就知道是内庭出来的宫侍。赵瑟脸上的笑便淡了。
那青衣奴仆到赵瑟身前躬身为礼:“赵夫人,我家主人请您一晤。”
赵瑟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小小的江亭,叶十一站在那里,四五个奚奴四周围着他。
“不见!”赵瑟断然道。她转向西楼,对他说:“你这也不管不管,什么人都能给带过来了。”
江亭中叶十一大约觉察了赵瑟的态度,突然间推开了面前的奚奴,从他们之中突围而出。只一个纵身,他就落在了赵瑟的身前。
“瑟儿……”他伸手去拉她。
赵瑟径直越过他,脚步踏上渡口与楼船之间隔板。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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