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求婚本身并没有引来太大的关注。但很快传出消息说赵夫人竟答应了,这一下,整个江南乃至天下的士族都炸了锅。虽说赵瑟在婚姻上的笑话多了点儿吧,可再怎么地谁也没想到她能看上曹秋何啊!于是便纷纷议论赵瑟一定是被公主横刀夺爱的事儿给刺激出毛病了!他们也不琢磨琢磨,那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啥毛病能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发作啊?
  关于这桩婚事,皇帝本人也是相当惊讶乃至于反对的。一旦曹氏的海上势力和赵氏在东南的地方势力相结合,毫无疑问将产生奇妙的反应,使得两者都难以对付起来。东南也将被整合成一体形成更加游离于中央的地方势力。这对于她下一步的中兴大业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利的。但是,臣子的婚姻做皇帝总是不好太干涉的,而且由于公主大婚的事情,皇帝也更加没有立场在赵瑟的婚姻人选上横加指责。所以,尽管皇帝很不高兴,很不乐意,但在得到赵瑟正式订下婚期的消息之后,还是勉强按照惯例下了祝贺和册封的圣旨,并赏赐了大批的礼物。
  而另一位虽然不是婚姻的主角,但必然要受到比主角更多关注的男人的反应则比较费人思量了。当时,叶十一正在主持合围彭城的军事会议。内官向他禀报了有关赵瑟婚事的消息,叶十一只轻轻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继续分派军马。的确只是这样,但在场的各位大将却着实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
  傅铁衣也没有等到赵瑟的婚礼。他在曹秋何接了圣旨,招安的事已成定局的时候就回范阳去了。在冀北代地的燕王妃卢文瑶对他的牵制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傅铁衣现在还带兵留在金陵也是不合适的。既然曹秋何已经受了招安,那么大运诃一线也就没有必要再布下重兵设防了。如此则一旦叶十一以围攻彭城为借口就近调用这一部分兵力,那么不论奉不奉命,傅铁衣都将非常麻烦。
  真正公开反对赵瑟与曹秋何婚事并形成阻力的人反倒是赵瑟的亲生母亲赵燕凝。
  赵燕凝是那种比较老派的贵族,非常重视士庶之别。最早赵瑟与傅铁衣的婚约她就极力反对的,只不过那是现在已经过世的老夫人做主定下来的,傅铁衣也算不错,她才勉强点的头。后来的叶十一那是全家都拗不过她的宝贝女儿,她当娘的当然也没办法,而况那事儿不是最终也没成么?现在到好,赵瑟竟给她找了和个泼皮赌棍作东床快婿,她能满意才叫鬼了呢!
  奈何女大不由娘,其间又牵扯着家国大计,赵燕凝反对不得,只好索性来个不出席婚礼,只当眼不见心不烦。她不去,新川侯兄弟当然也没法去。赵瑟的父亲新川候只好写信嘱咐赵瑟向曹秋何解释,并提醒他们婚礼之后择日回乡拜祭家庙。而他的七叔也打点了给新女婿的诸般礼物隆而重之地使人送去。
  这事儿赵瑟的九叔亲合清说得好啊——“甭管怎么地的吧。只要瑟儿顺顺当当把这婚结下来就行啦。这都第三回办婚礼了,但凡不出岔子就是咱烧了高香了。”
  赵瑟被自己亲娘耍了一回孩子脾气,眼看婚期在即,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曹秋何解释。曹秋何是自打定了婚事就留在金陵等着完婚的。他非常不要脸地半抢半买住进了赵府隔壁海陵候以前的府邸。所以现在赵瑟要过去找他真的是非常的方便。
  赵瑟过去的时候曹秋何正指挥着一帮小厮管事儿翻检人自己个的傢妆呢。赵瑟把父母不能来参加婚礼的意思给说了,正待安慰他两句。曹秋何却是一摆手,混不在意地道:“不来就不来呗,正好我还能少磕几个头。”
  赵瑟想说少不了,回来拜庙有的是头等着你磕呢。但看曹秋何太师椅上歪着,坐没坐相的,话到了嘴边便成了:“你好好坐着,我母亲最讨厌男子坐不直,回来等她见了,更得为难你。”
  曹秋何哈哈大笑:“这天下还有不为难女婿的丈母娘吗?我坐直了也没用!”
  纷纷扰扰就到了宣华三十二年的十一月十一,赵瑟婚礼的正日子。江东的士族与官员都来观礼,四家七氏不能尽到的也都派了使者。婚礼依着诸侯嘉礼的规程折腾了一整天,宴会又闹了半宿,好不容易等到新人入洞房都过了三更了。
  曹秋何是新郎,照例可以在宴会中途退场。所以这会儿还能有精神摆谱,穿着礼服盘腿坐在榻上。赵瑟这新娘却是累得像条土狗,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眼花身软,真真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按规矩,和正夫的合卺之夜,赵瑟得给人曹大脱衣裳。赵瑟瞧了瞧曹秋何,想说:拉到吧,反正咱俩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就别穷讲究了,咱洗洗睡了得了,都挺累的。然而转念间一反省,便觉得好歹洞房花烛夜,男人一辈子就一次,咱也不能对不起曹大。于是便强撑着给曹秋何脱衣服。
  曹秋何这家伙,真不是东西,硬是一把都没帮。
  脱完了曹秋何的脱自己的,总算是扒光了。赵瑟往床上一栽,就睡着了。朦胧中,曹大与她行敦伦之事。赵瑟低声骂道:“曹大这家伙,力气都留这儿了!”
  次日睁眼,发现自己和曹大肩并肩睡在一处。赵瑟不由悲从中来,心中哀叹:这就算是结了婚了?他妈的,以前那么多次都出事,怎么偏轮到跟曹大就成了呢?真倒霉!
  于是便用脚踹曹秋何,道:“起来了,给我穿衣服!”
  新婚第二天伺候新娘穿衣梳洗也是规矩。不想曹秋何翻了身,闭着眼睛道:“咱也不是真的第一回,哪那么多穷讲究。困死了。”然后人大爷就接着睡了,把赵瑟气个半死,当即就拧着曹大的耳朵给他拎起来。
  曹大虽然不是啥好男人,但到底没有跟老婆打架的勇气。只好起床给赵瑟穿衣服,丢三拉四的,好歹给穿上了,也算是为难这位大爷了。
  因为有一件紧急公务,早上阖府前来拜见的时候,赵瑟便没有陪曹秋何。不过,料想曹大这等人,只有他欺负别人,万没有别人欺负他的,赵瑟也便放心去了。
  于是,霍西楼过来时,就看见曹秋何独自一个人在正中太师椅上歪歪斜斜的坐着,手里顶着碗茶。因为是新婚第一天,霍西楼便要行大礼。然而未等他跪下,就被曹秋何一叠声拦住了。
  “别跪,别跪!这你拜我,我还得给你还礼。跪来跪去的不值当,咱们还是两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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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西楼拗不过他,只得弯了弯腰,从侍奴手里接了新茶,给曹秋何换了。之后坐到一旁,以兄长呼之,说些家中琐事。
  曹秋何听了两句就不耐烦了,摆手道:“这些事儿你别跟我说,我懒得管。家里的事还是照旧你做主。”说着又命小厮抱过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厚摞的账本。也都扔给了霍西楼,道:“这是我那里的内帐,烦你费心,一并入账照管。”
  霍西楼一一答应下来,大家士族的正夫少有预内事的,曹秋何说这个话也在情理之中,他并不奇怪。然而,曹大下面的话就让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
  曹大吸着热茶,慢悠悠地道:“要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别一口一个兄长地叫着。这么着,以后你就叫我老大,我就叫你小霍。多好!”
  在场的旁人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霍西楼是两眼发直,疑似梦中。
  幸好内管事平安进来禀告:“候爷,园子里的各位相公都到齐了,等着给您磕头呢。”
  赵瑟的侧侍,多年来零零总总加在一起总有个三五十。曹秋何扫了一眼,可能觉得人有点多,磕头得耽误不少功夫,于是便道:“免了吧。”
  平安一旁笑道:“候爷您大婚第一日,这规矩怎么都不能免啊!”
  “是吗?”曹秋何打了个哈欠道:“那就一人打二十大板当是立规矩吧!”
  平安登时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陪笑道:“候爷,相公们进门时都是行过家法的。”
  曹秋何翻了个白眼道:“那能一样吗?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平安便不敢说话了。霍西楼十分之不忍,站起来便待求情。曹秋何却先他之前开口道:“小霍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可睡觉去了。一宿没睡成,困死人了。”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卧室。
  曹秋何这一走,便没情可讲了,只能依命行事。院子里登时噼啪响作一片,倒也不知道曹大爷在屋里如何能睡得着。
  别的人倒也罢了,顶顶倒霉的就是杨同。他本来在九江防守,因为赵瑟大婚,所以快马赶回金陵拜见新主君。没成想一进门,下了马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被按倒一通猛揍。伤到说不上多重,可这事儿换了谁谁也不能服气啊。
  于是,晚间赵瑟回家,过来探他时,便不免要有所抱怨:“主君大人要教训我自然是应该,可这般一点儿颜面不留,让我怎么再回营啊!”
  赵瑟好生安慰了一番,亲手给上了药。因为还在婚月里,所以不曾留宿。
  次日,曹秋何听说了,便说:“不服气啊?”于是张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吩咐道:“那就再来二十大板。”
  如此这般,三个二十大板下来,不服也得服了。杨同强忍着身上的伤势来给曹秋何叩头认错。
  曹秋何喝着茶道:“说来听听?”
  杨同叩首答道:“主君的教训,奴不敢忘。无论在外面如何,回到家中总是要守规矩。”
  曹秋何便笑道:“你还挺会琢磨。行啊,明白了就起来吧。回来找点好药,伤养好了还得回军中呢。”
  杨同谢过起身,因为身上的棒伤实在不轻,一时眼前发黑便要跌倒。曹秋何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他拉住。嘴上道:“我说你也忒不经揍了吧?想我当年,经常被我那死鬼老爹一口气打断了军棍,歇两天还不是照样上马杀人!赶明儿我传你两招……”
  众皆默然。这等抗揍的本事,大抵是没有人想跟他学的。
  过了十二月中,赵瑟出了婚月,年关也渐近了。各个衙门都准备封印过年,赵瑟也打算借此回一趟淮南。一则自己终于成了婚,总要回乡祭拜家庙,拜见父母。再则已故元惠王的陵寝修好了,也要等她回去下葬。
  赵瑟和曹秋何一行人十二月二十三出门,到了寿春家中,已是年根了。一家人刚刚坐下,便有家臣匆匆来报,筝候李六水的使者护送着几位小公子从彭城来了。赵瑟披上貂裘赶出去,便见筝候身边最亲信的内官稚光领着两个还不满十岁的小男孩立在厅中。
  稚光一见赵瑟就拜了下去,哭道:“夫人。候爷命奴俾带了小公子来投奔夫人,求夫人念在血脉之情能够保全。彭城,怕是破了……”
  倾城 。。。
  战火染红了江面,映红了夜空。漫天飞蝗,羽箭交驰,楼车吱吱嘎嘎地升上城头,巨大的战车轰隆隆地撞上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抛石自霹雳车激射而出,砸下来地动山摇,尘埃弥漫。护城河的水被血染红了,步卒们结阵向前推进,喊杀声直冲云霄。摇摇欲坠的城墙墙面上密密麻麻坠满了攻城的士卒。
  彭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里迎来了它最后的时刻。
  “咔嚓”一声,城头高竖的大旗从中折断,染着血的旗帜燃着火焰从城头急坠而下,跌落在泥泞的雪地。河东军的大将万百千策马在军阵中疾驰而过。他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手里拎着一个人头。新鲜的血液还正从那人头上滴下来。


  “袁孟秋死了!袁梦秋死了……”士兵们发出欢呼。
  城头上亲自督战的王悠如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她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丈夫就失去了头颅,身体倒在地上,断颈处汩汩流出血来。王悠如发出一声尖叫,就要迎着那刀锋撞上去。身边卫士硬拉着才算挽回了王富婆一条性命。
  “秋哥!”王悠如发出一声哀嚎。伴着她这一声哀嚎的,是“轰隆”地巨响。
  “不好!城墙塌了!”
  四面响起将士的嘶哑的嗓子的吼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之后,敌军就从四面八方杀了进来。
  “王妃快下城!”
  左右亲信不由分说将王悠如硬拖下城去,扶上马匹。十几骑夹裹着王悠如,飞一般地往城中皇宫退去。
  皇宫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内官宫侍四散奔逃,入耳的只是震天的哭嚎。
  玉碎宫倾,繁花委地。
  王悠如在建章宫前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了那匾额一眼,惨然而笑,回头对十几个仍追随在身边的心腹亲信道:“大家散了吧,投降也好,逃命也好,都没有关系。”
  众人抢着跪拜下去,有叫“王妃”的,有叫“主公”的,均是不愿离去。
  王富婆轻轻摇头,木然道:“死的时候我想安安静静的,我是河阴王氏的子孙,不想像那些贱民一样难看。你们,都去吧。”
  众人纷纷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