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王富婆轻轻摇头,木然道:“死的时候我想安安静静的,我是河阴王氏的子孙,不想像那些贱民一样难看。你们,都去吧。”
众人纷纷垂泪,终究还是叩了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王富婆缓缓地踏进建章宫。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啊。
建章宫里空荡荡的,只有“铮”、“空”的琴声从宫室深处传来,伴着宫室外不绝于耳的哭泣之声,别有一番寥落天地秋的感怀。她掀开帷帐,生平所引以为豪的夫侍三千都不在了,只李六水盘膝坐在榻上,专心弹一首曲子。榻上案几已经摆好了酒席。旁边托盘上整齐放着酒壶、匕首和白绫。
王富婆侧身做坐到榻上,伸手轻抚李六水的脸颊。
“秋哥死了。”她说。
李六水兀自拨琴,眼泪却从他紧闭了双目里留下来,滴在王富婆的手上。王富婆便用手去抹那泪。
“铮”地一声,李六水一曲终了。收了手,他看着王富婆说:“孩子派雉光送去金陵托付给赵瑟,你的美人我也都替你遣散了。”
王富婆点点头,柔声道:“总是要靠你才能周全……”
于是,他们对坐于案几两侧。李六水拿了那酒壶在手里,给王富婆的杯子倒满。只是一杯,他面前的杯子却是空的。他说:“李氏子孙有李氏子孙的死法。”
王富婆看了那酒一眼,大抵便是闻名四海的鹤顶红了。那鹤顶红无色无味,一口服下,一时三刻便能毙命。她微微摇头,握了李六水的手道:“我可不要喝这个,下了阴曹地府变成黑漆漆的一个丑鬼,美貌的男鬼怕是再不肯跟我啦……”她说着伸手取了那匕首过来,“噌”地一声出了鞘,再不迟疑,直接便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王富婆仰面翻倒在榻上,涸泽的鱼一般挣扎着。“六水,帮我……”她呻吟。
李六水将头扭到一边,闭上眼奋力一拔,大股血喷出来洒在他白色的单衣上,如点点红梅。他站立起来,长长地白绫从他的手中挥出去,越过悬梁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衣摆……
彭城里的火光和喊杀声持续了一宿。伪帝李珦的皇宫被左千牛大将军卫伯贞彻底控制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而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在彭城内部的巷战就结束了。对于皇室内部的叛乱而言,战争到这种程度就完全结束了,彭城的百姓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了究竟是哪位姓李的来做皇帝这种事抛头颅,洒热血,奋战到最后一口气的。
叶十一在这一天的上午进入彭城。彼时,整个城池都封锁了,道路两旁数万精锐士兵执刀戈守卫。大批的内官和侍卫簇拥着他从城门进来。因为要正式捉拿伪帝李珦的原因,使用了一些必须的仪仗。他骑着马,身上裹着墨色龙纹的大氅。他的容貌依旧如日月生辉,美丽无匹,然而毫无疑问是更加凌厉了,目光里总有一番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彭城的百姓们扒在门缝上窥视他的容貌,于是在一瞬间都惊呆了。
一员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策马从左前方斜着迎过来。大郑军中高位的女将军十分少见,往往如珍珠宝石一样珍贵。这位女将军就是鼎鼎大名的越鹰澜将军。
越鹰澜在叶十一马前一丈余距离滚鞍下马,屈下一膝,抱拳道:“禀告君上,臣已剿灭城中所有叛军,封宫室府库,关押伪朝文武官员。”说完这一句,便将另一膝也跪下,俯首请罪道:“臣下无能,致使从逆首犯王悠如与伪寿王李六水畏罪自杀,未能生擒活捉,有违君上军令,请君上降罪。”
叶十一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尸首就地收敛安葬,不必再解回上都了。”又问:“伪帝何在?”
越鹰澜答道:“现在被看守在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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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十一抖动马缰,大队继续前行。越鹰澜退开去,上马随行,跟着进了伪帝李珦的皇宫。
李珦独自一个人坐在太极殿的凤座上。四周士兵四处围着,因为得了严令,并不敢去动她。她一见叶十一登上太极殿,便哈哈大笑起来:“叶十一,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以一介卑贱之人,玷污我李氏高贵无比的血统。现在,还要用你肮脏的手拿着的刀斩向李氏的子孙……”
“大胆!”内官发出尖锐的呵斥。“铮”地一声,侍卫们一起抽出闪亮的腰刀。李珦却是冷笑不已。
叶十一挥了挥手,内官和侍卫们一起退开。他脸色漠然地听着李珦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谩骂,仿佛那些是对他的夸赞似的。
李珦冷笑着仰天长叹:“李詟啊李詟,你可真是瞎了眼!”
她突然从凤座上站起来,冲下台阶,“呸”地一声吐了口涎水在叶十一的脸上,怒骂道:“狼崽子!”
内官发出惊叫。一时之间,侍卫们也都惊得呆住了。当时跟在叶十一身边负责太极宫戒备之事的是左千牛大将军卫伯贞。那登时汗就下来了。他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正踢在李珦的小肚子上。李珦惨叫着向后飞出去,直直地砸在台阶上。卫士们方才反应过来,冲上前去。霎时间,十几把戈就抵到了李珦的脖子上。
卫伯贞惶然下拜,叩首请罪。卫护之事让他干成这样,那就是宰了他都是应该的。这一点儿都不夸张,固然叶十一并不需要侍卫的保护,但侍卫却决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可以反应不过来。
李珦吐出一口血,按着肚子轻蔑地暼了一眼胸前的刀剑,冷哼道:“拿白绫来吧!这算什么?我李珦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宣宗皇帝的亲孙女。帝王有帝王的死法。”
叶十一接过帕子擦了脸,并不置可否,转身便下殿去了。
李珦冲着叶十一的背影大声叫嚣着:“贱民果然就是贱民!”脖子便向那刀锋处猛地撞了过去。
江中流从旁边横过一只手臂,将李珦拦住了。口中说道:“对不住了您嘞!等您到了上都,大明宫里三尺白绫您要多少有多少,那管够!一准少不了您的,您就放心吧!”
宣华三十二年十二月,永安君大军收复彭城,伪帝李珦及其眷属两千余人全部锁拿上都,明正典刑。王氏族长王悠如夫妇自尽身亡,遂夷王氏九族。
朝廷为宣扬军威,震慑四方叛乱,在新年里大肆庆功。参战的将士都得到了足够慷慨的封赏,叶十一本人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几乎超越了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的武安侯张钰。而之所以是“几乎”,不过是因为还毕竟缺少一场战争来证明罢了。
这些庆祝的仪式叶十一本人并没有参加。事实上,平定王氏之乱后他根本就没有班师回朝。他在彭城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新年之后,稍事休整,立即就以彭城根据,出兵襄阳。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襄阳,联系东西,汇交南北。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红旗军据此既可以北出中原,也可以西入关中,还可经汉中而联络陇西。这对控制着整个中原的叶十一而言,实是有切肤之痛。就如一根钉子楔进了肉里,非拔之不能安枕。
而从更广阔的战略空间上来看,襄阳的地位更是重要,非收复不可。大郑疆土广袤,南北分际宛然。自秦岭、巴山,经大别山、桐柏山至鄂西山地直到淮河长江,这些山川河流东西蔓延三、四千里,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南北战线。而襄阳,就这条漫长战线的东南段与西北段之间的连接点上。经营好了襄阳,足以协凋整个战线,在东西之间伸缩自如。值此西南大乱,东南离心,南北对峙之相已初露端倪之时,襄阳的得失存亡实是具有着关系天下全局的意义。
而对于叶十一乃至于整个大郑王朝而言,只要收复了襄阳,就意味着可获得两个决定性的效果:其一一举截断南方漫长的防线;其二控制长江上游之势。如此,则东南独立之局不攻自破,而红旗军即便占据了巴蜀最多也不过是偏霸一方。这样,朝廷也就可以从容收拾北方西有河西张氏独立、东有傅铁衣拥兵自重的局面了。待北方略定,再由北而南,自上而下,则天下庶几可定矣。
叶十一在宣华三十三年一月底兵出彭城,二月初,大军抵达南阳。南阳即所谓的“跨荆襄而控宛洛”,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古来自北向南收复襄阳者,大多都是从南阳出兵。
在南阳,叶十一召见了当时的湖广宣抚使罗文忠。
说起来罗文忠也是够衰的,其点儿背的程度大约在大郑末年的督军藩帅里都能排进前三,仅次于邺城被叶十一射死的柳敬,以及宣华三十二年被叶十一摆鸿门宴宰了的陇右节度使。
这位宣抚使大人出身不高,在荆州水军里混到了五十多岁,总算借着皇帝压制东南士族势力的东风,老树开花,一朝发达起来,平步青云当上了湖广宣抚使。屁股还没坐热呢,转眼间风云突变,元元的红旗军就在江陵起事了。陆子周那种国士国土级别谋士的运筹帷幄和狄桂华那种不世出名将级别的重出江湖都让他老哥一个给赶上了。荆襄八郡,让他丢了六个,就剩下武昌、长沙,还有就是自始至终都在叶十一大军锋锐庇护之下的南阳。
所以说,叶十一召见罗文忠,罗文忠腿不软、心里不哆嗦那是不可能的。可哆嗦也得去呀!叶十一已然兵至南阳,他就是想一闭眼索性投了红旗军那也是不赶趟了。腿软倒是无所谓了,反正不需要他站,依照大郑朝廷的体制,罗文忠觐见身为永安君的叶十一必得跪着回话。
这样,会面就以罗文忠向叶十一详细讲述荆襄战局开始的。其实,荆襄的战局每战之后都是向朝廷奏报过的,但既然是要开战,总要重新捋一捋。罗文忠跪在大帐之中,越捋便越是筛糠。现在他自己个都觉得自己该死了。这么重要的荆襄五郡啊,在他手里丢的。失土必死,大郑律有明文。这只消想一想叶十一用什么样的罪名斩杀的陇右节度使,就能理解罗文忠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然而这一次,罗文忠这个衰人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叶十一手指在桌案上巨幅的荆襄地图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言不发地听着罗文忠陈述。这种沉默让罗文忠恐惧,因为谁都没办法从沉默中窥测到那位决定着自己生死存亡的君主的想法。那微不可闻的敲击声听在罗文忠耳中直觉得如催命符一般。所以那声音一旦停止,罗文忠的心似乎也因为恐惧而停止了。
叶十一停下手,并没有如罗文忠所恐惧的那样直接把他推出去砍了,而是用清泉一样的声音说道:“此非战之罪,纵使我亲至,亦不能保襄阳无恙。”
这实在是天籁之音。罗文忠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而后,他就惶恐起来。大约比较的对象太过耀眼也是要让人惶恐的。然后他就听到永安君说:“宣抚使起来吧,我们看看怎么收复襄阳。”罗文总口中称是,实际却是不敢造次的。
果不其然,侍立在叶十一身旁的司礼内官立即劝谏:“君上,这不合宫中体制。”
叶十一并不看那内官,只冷冷斥责道:“请记住,这是军队,不是大明宫。”说着,他竟然站了起来,亲自伸手去拉罗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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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忠真的不敢去拉永安君的手,可一旦那样一只手伸在面前的时候,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鬼使神差地,他就拉了。和那凉凉的手指接触的短暂的一刹,一种近乎于顶礼膜拜地情怀占据了这位将近六十岁的老将的心。
“你们可以下去了。”叶十一对内官们说。
内官们躬身退出大帐。叶十一转而对罗文忠说:“罗大人,我想由你来统帅水军,与我并击襄阳,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会奏报朝廷,授你为水军都督。”
……
宣华三十三年三月,叶十一以三路大军,十五万兵力,会师于襄阳城下。红旗军方面,在襄阳城迎战的,是早在燕云十八寨时期就恶名远扬,有阎王之称的罗小乙。而尽管当时陆子周人也在襄阳,但他本人并没有直接参与守城之事。
正如狄桂华所说,陆子周长于谋略,短于争锋。如果一场战打到了需要他亲自指挥战斗的地步,那大约也就是输定了。在战场上是不可能战胜叶十一的,不论陆子周、罗小乙还是其他什么人。襄阳的转机,不在襄阳,而在襄阳之外。这陆子周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在襄阳之战的一开始,就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这样,在罗小乙枕戈达旦,拼死苦战的是时候,陆子周则悠闲地在府邸里喝酒品茶,跟迷糊手谈,间或也会通过信鸽与上都的密探连络。直到三月底,元元攻献重庆,在合州杀死了四川宣抚使,大军已至成都郊外的消息传来。他才铺开笺纸,凝神提笔,写了两份书信。这两份信,都是一气呵成,显然早已谋划多时。
送出去时,罗小乙刚从战场上下来。挥着汗看了一眼封皮,登时就“啊”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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