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外城的守军……”她问。
“已经控制住了。”叶十一轻轻点头。
公主全身都松弛下来,道:“大明宫是段文虎和兮宁在宿卫。”
然后她就突然悲伤起来,几乎遏制不住哭声:“母皇马上就不行了,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长生殿的寝宫是大明宫最宽敞的一间寝宫,甚至很多李家的天子都以为它是在是太宽阔了。平时,这里不管如何陈设总是空空荡荡,四面不靠地让人心里发凉。而现在,到了皇帝弥留的一刻,修造之人的远见卓识就凸现出来了。
寝宫里满满地跪了宣华天子的后宫君侍,许皇后坐在榻上,托着皇帝的身体,给她喂药,神色之间一片黯然。
宣华天子看见公主和叶十一一起走进寝宫,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都下去吧。”她说,“我和孩子们呆一会儿……”
许皇后扶着皇帝平躺在凤榻上,带着后宫君卿们回避了。只一刻,殿中就又是那空荡荡了。
“到我这来……”皇帝冲他们招手。
公主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哭泣起来。皇帝扶着她的头发道:“好啦,好孩子,不要哭了。春发秋落,生老病死,世之长情。”
叶十一站在凤榻旁,无声地注视着垂死的宣华天子。这个他如此憎恨的女人要死了。她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娴静,就像树叶无声地飘落。他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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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宣华天子望向叶十一,“我把我的女儿,我李氏四百面的天下都交给你了。像男人一样着守卫她们吧!”
像男人一样守卫……
叶十一咀嚼着这几个字,他不能明白为什么男人就得要守卫。然而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他只好点了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皇帝对她的女儿说,“芛芛,枕头下面有个匣子,你递给我。”
公主从床榻见翻出一个楠木匣子。皇帝用眼神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一副镯子,一个卷轴。公主照皇帝的示意展开卷轴,却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小像。相上女子顾盼身姿,傲立云间。叶十一身子晃了晃,伸手去抓那卷轴。因为太用力,他几乎跌坐在了凤榻上。
“我年轻的时候,”皇帝微笑着说,“漂亮吧……”
“把她还给谢十七,我只要那一对镯子作陪葬。”
皇帝突然伸手去够叶十一的脸。她的目光已然涣散,声音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只低低的呼道:“十七郎,你来看我了么?”
忠诚
宣华三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宣华皇帝李詟崩逝于大明宫长生殿,谥为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上庙号曰英宗。储君永安公主李芛于灵前即皇帝位,改元仪凤,以明年为仪凤元年。
二十七日释服,李芛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登基大典,封赏百官,大赦天下。乃以元君叶氏为皇后,侧君张氏为贵君、赵氏为德君、柳氏为淑君。尊先帝许皇后为皇太后,上徽号仁圣。次日,以大郑祖制,仁圣皇太后出为太清宫道士,皇帝尊为太一真人。
太一真人移宫之前,依照大郑宫廷的惯例,亲手焚毁了宣华一朝的彤史秘档。当时,李芛正在宣德殿与宰相议事。得到消息的时候,又被红旗军围困成都的紧急军情给绊住了。待她匆匆赶到蓬莱宫的时候,剩给她的只有灰烬了。
李芛非常遗憾和伤心。其伤心和遗憾的程度,甚至于竟使她失去了身为国君的高贵风范。这样失态,在她及笄之后是再也没有过的。她哀伤地坐在地上,手指□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怔怔地出神。内官们上前搀扶、劝慰,被失态中的皇帝一把就推开了。
内官们都吓坏了。皇后和三位君上这时正送太一真人移居太清宫,无论如何不能惊动。于是,不得以只好请来了女官之首的崔莺莺。
李芛一把就拉在了崔莺莺的手,一声声地追问道:“崔尚宫,你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崔莺莺微微张开嘴巴,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然后便微笑着道:“陛下的父亲当然是太一真人。”
“我的亲生父亲!”李芛死死地攥着崔莺莺,“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谢十七,究竟是不是?”
“陛下,陛下。”崔莺莺也被吓着了,结结巴巴地道,“这种事情臣怎么可能知道呢?臣……臣是宣华二十年之后才进的宫啊。”
“那究竟谁知道?”李芛问,语气有些恶狠狠地,凤目中却满是希望。
崔莺莺实在是承受不住皇帝陛下如此的厚望。她不由退后两步,说:“……陈内官……”说完便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皇帝凤目中的希望泯灭了,她松开了崔莺莺,神态也恢复了平常。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她说。
朝夕服侍在她的母皇身边,素有宣华朝活的秘档之称的陈内官已经殉葬了啊……
李芛是走着回紫宸殿的。她一路沉思,待到紫宸殿前忽然传旨道:“召飞鱼卫指挥使来。”说罢便直接进了紫宸殿。
紫宸殿内,叶十一正拿着红旗军围困成都的奏报看。因为皇后日常起居的蓬莱殿还要重新打扫装饰,不可能在太一真人移宫之后就立即搬进去,所以,目前,叶十一暂时和李芛一起住在紫宸殿。
他见李芛进来,扬一扬手中的奏折道:“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李芛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只随意答道:“责令剑南节度使收复失地就是了。”然后就拉起叶十一,匆匆道:“先不说这个,快去换件衣服,我们出宫一趟。”
叶十一还待要问,但李芛已经转头吩咐内官准备上都平常世家出行的服饰车马了。看情势她大约要微服,于是叶十一也只好暂且放下巴蜀十万火急的军情。
出了紫宸殿,飞鱼卫的指挥使高雁已然跪在阶下等候。李芛问道:“查确实了么?”
高雁俯首答道:“启禀皇上,谢氏十七公子是半月前回的上都,之后一直在谢氏府邸的东篱台闭关修炼,不曾见过人。”
李芛点点头,一边上车一面道:“走吧。”
叶十一本来是要骑马的,听了高雁的禀告也跟着上了车。他问李芛道:“你要去见谢十七?”
李芛闭着眼,点点头。
“你要见他做什么?还画像?没必要自己去吧!”
李芛咬着嘴唇,直直的盯着手边装着画像那小匣,坚定道:“我一定要亲口问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叶十一下意识的否定。然后,他又说:“亲身父亲是谁有那么重要么?”
李芛默默地点头,目光中透出无限思慕的情怀来:“我从小就听宫里的女官讲他的传说。我总问母皇我是不是谢十七的女儿,母皇总是不肯回答我。父亲是谁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不是谢十七却很重要……”
车马出了大明宫直趋谢氏的府邸。李芛这一次完全是临时起意,打了谢氏一个措手不及。飞鱼卫在后门亮出符节,谢氏根本来不及迎接,就被李芛一路闯进了东篱台。飞鱼卫四面一围,就把匆匆赶过来的谢氏诸人给拦到了外面。
李芛在东篱台见到了传说中的谢十七。那个传说中的男子长长的身体立在露台,仍是倾世而独立的神子。也许皇帝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景,毕竟叶十一背转身去也是有这样的风采。然而,谢十七总是不同的。皇帝的身体因为激动甚至微微战栗起来。
谢十七回过头,李芛只觉得他的眼睛像夜空的星星。她打开那匣子,眼泪几乎留下来:“母亲让我带给你……”
“原来是皇帝陛下。”谢十七说,“已经不必了。”他目光转向桌案,巨大的一幅水墨画躺在那里。那是年轻时的宣华皇帝。尽管和匣中的画像完全不同,然而那气韵与神采,与二十余年的画像是完全一样的。”
于是李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您……您是我的父亲吗?”
谢十七轻轻地笑了,像月光漫洒江波。
在这一瞬间,李芛突然间胆怯了。她非常没有出息地逃离了东篱台。
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叶十一伸手扭住了谢十一胸前的衣襟。他们彼此同样美丽的眼眸相对,只一双温润如玉,一双电闪雷鸣。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他问。
“这种事情只有女人才能知道啊。”他回答。
叶十一从东篱台下来时,皇帝李芛已经在飞鱼卫的护卫下回大明宫了,只内常侍唐清带着几个小奚奴守在外面,他是侍奉皇后的内官。
叶十一在东篱台外面见到了谢氏一族的重要人物。大约皇帝的心情真的太差了,连谢老夫人都没了心思应付就跑掉了。叶十一也没有和谢夫人说话的兴趣,于是就表示要回宫。
谢夫人很恳切地挽留:“殿下喝杯茶再回宫吧。有一些事情,虽然都是陈年旧事了,但毕竟与殿下有关,臣想禀告殿下。”
“没这个必要吧。”叶十一很冷谈地说。
于是谢夫人只好很失望地恭送皇后。
鬼头刀早已带领着亲卫守在谢府之外,叶十一一出门便簇拥了上来。这让叶十一非常不满。他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跟,索性就调你去羽林军算了。”
鬼头刀以为叶十一不过说气话,只呵呵地笑。不想第二天,宫廷里果然传出旨意,调正四品下壮武将军刀贵祥为羽林军中郎将,入宫值宿卫。鬼头刀斗大的字不识的主儿,拿着调令揪着江中流给他念了。琢磨了半天,他总算想起原来刀贵祥就是他鬼头刀的大号,立即就傻眼了。别的不说,就学规矩一条那就能学死了他。奈何求告无门,挨了两天,只好愁眉苦脸地去羽林军报到。
这一日,正赶上叶十一移居蓬莱宫。叶十一站在蓬莱殿三层高的殿阁上,东至太极宫嘉猷门,西至左银台门。南起日华门,经过宣政殿、紫宸殿、含凉殿、太液池、承香殿,直到北面的玄武门,形制恢弘的大明宫泰半都踩在他的脚下。
“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大明宫的恢弘的气韵。我少年时候,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以能站在这里为最高荣誉……”赵筝说。
叶十一不置可否,视线往侧面越过宣政殿朝含元殿望过去。再往东面更远的太极宫眺望,他发现有数百人的浩荡行列正通过往嘉猷门往掖庭宫去。
“那些是什么人?”叶十一问。
“他们是各地州郡地方官员为了恭贺陛下登基,进贡上来充实掖庭的选侍。”赵筝解释道,“因为照例要等陛下召幸之后才会有所封赏,所以臣才未曾禀告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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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十一的确也如赵筝所料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就丢开了。然而,等从蓬莱殿顶下来时,脚踏上木头的台阶,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兴致,突然开口道:“带过来给我看一看。”
当时侍奉在一旁的是内侍省内常侍唐清,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们这位皇后可是曾经有着“上都第一妒夫”这般剽悍名声的男子啊。虽然说自从他傢给了公主,这方面还从来没闹出过什么幺蛾子,似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人真佛要是抽了风还有个入魔呢,咱这尊假佛就更靠不住了。背不住哪天脑子一热就能又改了回去!比如说今天就很像嘛!
有鉴于叶十一当年杀人之事给大家伙儿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如今他主动要求见各地进贡的选侍,唐内官实在是心中不安哪。他想:也不用多,只消这皇后殿下把当年杀御赐秀子的风采拿出一半来,咱们大家伙儿就都等着倒霉吧!
于是,唐清虽然嘴上应是,但同时立即就给赵筝猛使眼色,指望他能开口劝阻。
赵筝只好当没看见。他统理李芛的后宫多年,平衡和谐的诀窍当然是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生事最好不生事,这他哪儿能不懂?可皇后要见后宫侍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能怎么劝?
唐青无奈,只好传唤掖庭令。掖庭令也是很乖觉很有能为的人。他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就把花枝招展的选侍们统统改弦易辙,打扮成异常朴素的模样。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完成了这桩伟业之后,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庆幸好在这一批没几个过硬的美人,然后才带着数百名选侍浩浩荡荡地去蓬莱宫拜见皇后。
这一次为庆贺李芛登基,地方进献的选侍共计是六百四十八名。唐青和掖庭令都以为皇后再怎么也看不过来,最多最多只能是坐在上面看个走马观花。不曾想叶十一说看一看,竟当真是一个一个看过去。
选侍三十六个一排自蓬莱殿殿内排到了殿外,叶十一就从他们中间一排一排地走过去。间或还会开口问某个选侍是哪里送来的。掖庭令跟在后面,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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