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不可能坚守,你麾下骑兵突破飞狐口逼近幽州的时候就注定了的。我的女儿和丈夫都在那里……”
战败者直面战胜者的态度,往往更像是前辈对后起之秀的语气。
叶十一明显受到了冲击。卢文瑶这短短的两句话就非常明确地点出了保证叶十一胜利的战略优势,以及井陉之战本身中他们双方可能存在的战术对抗。
事实上,卢文瑶会如此这般说,是出乎叶十一的意料的。他见过太多被带到他面前怨天尤人的俘虏。他们总喜欢大声宣称什么如果当初怎样怎样,或者听了某某某的就好了,这样败的一定是你之类的。对于这样的人,叶十一从来都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作统帅。难道他们就不明白战场是变化的么?你变了,你的对手也会变啊!今天,总算是让他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统帅。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卢文瑶这样以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从去评价自己已经打败了的战争。所以说,名将毕竟是名将。
于是叶十一一怔之下心中倒是对卢文瑶生出几分敬意来。满心的骄傲与踌躇满志不由便冷了几分。他挥手令亲卫将卢文瑶扶起来,解开她的捆绑。
叶十一冲卢文瑶点了点头,说道:“过几日攻下了河间,我会亲自去幽州接邯郸郡主。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的女儿。至于燕王……你们妄立天子的罪名,我这里也可以不作追究——”
叶十一说到此处,明显还应该有下文的时候,突然便打住不讲。他转而吩咐亲军校尉道:“送卢帅回营吧。”
这时候,从侧面闪出一人一骑来。马上之人骑术不咋地,大约是冲得急了,在马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形。然后,他冲叶十一施礼,道:“臣请命送燕王妃,请主上允准。”叶十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之后他便调转马头离开了,一众将领卫士也跟着掉头。
自报奋勇要送卢文瑶那人就兴高采烈地冲卢文瑶去了。这人卢文瑶一早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不但一身文官的官服,在一众全身甲胄的武将中显得非常引人瞩目,而且官服还有点脏。明明大红的衣服怎么看怎么有点发黑,还到处是摺儿。卢文瑶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叶十一身边那个叫做江中流的谋臣之外,不能够有别人还有这等风采。果然一通名姓,正是江中流无疑。
江中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带着一众亲卫们,以非常可疑的热情一路将卢文瑶送回营盘,关进早就准备好的帐篷。然后,他也不走了。不仅不走,而且他还把卫士都给撵出去了。左顾右盼一番,凑到卢文瑶跟前,张口要说话。
那个……都知道,江中流那家伙的仪态素来有点猥琐流,搞得卢文瑶差点以为他要干点什么。饶是卢文瑶心中知道绝无可能,也往后连退了两步,直到坐到椅子上,才道:“江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江中流收起“奸笑”,咳嗽一声,正了正仪态,一躬倒地,道:“江某来此,是为请王妃修书一封,送往幽州。”
卢文瑶不动声色,“哦”了一声道:“这是……皇后殿下的旨意么?”
江中流从腰后摸出小扇子,边摇边说道:“自从年初张氏作乱,皇帝陛下失踪,到如今已有半年了。当然,皇帝陛下洪福齐天,必定无恙,可是国本久悬,终究于国于民都非益事。是以尽管皇后殿下心中不忍,可终究也不得不考虑为陛下立嗣的事情了。燕王先帝之子,陛下之兄,王妃所诞邯郸郡主,血统尊贵,正当立为国之储君。皇后殿下此番亲自前来,正是为了接邯郸郡主,难道王妃竟是不知?”
卢文瑶沉默了。叶十一有抢她女儿的意思,早在韩德功押送她时,她便有所怀疑。刚才叶十一说不追究擅立天子之罪,更是明白表示了要以她的女儿为嗣的意思。这她当然不可能听不明白。然而……
卢文瑶一转念头的功夫,那厢江中流已然铺开了笔墨纸砚,将笔沾好了墨塞到卢文瑶手中,劝道:“请王妃不要迟疑了。大郑宗室成千上万,要知道,皇后殿下也不是非邯郸郡主不可的。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条件了,趁着赫连将军还没有攻下幽州。一旦幽州陷落,那可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皇后殿下或者仍然会以郡主为嗣,却没有任何可能再宽恕您和燕王了。杀其母而夺其女,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卢文瑶笔尖一颤,老大一团墨汁便滴了下来,在信纸上渲染开来。
江中流不动声色地换了张纸,放缓了语气继续道:“就算您不在乎您自己的生死,难道就不为燕王考虑么?不为郡主考虑么?有您和燕王在,有幽州的勇士在,郡主的储位才能有依仗啊……”
卢文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信差持燕王妃卢文瑶分别写给幽州官员和燕王的信,飞骑赶往幽州。叶十一也整顿兵马,亲自提兵,去攻河间。正如他向卢文瑶所说,一打下河间,他就会前往幽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河间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在叶十一亲自督战的情况下,十数万的军队挟井陉全胜之势连续攻打了一昼夜都没有攻下来。
“河间的守将是谁?”叶十一问卢文瑶。
“是杨绯。”卢文瑶如实回答。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据说,是我之后,大郑女将中的第一人。”
杨绯这个人叶十一还真知道。他知道这名女将从公私两方面来说都得傅铁衣心腹中的心腹。她是傅铁衣亲弟弟傅铁然的妻子,同时也是傅铁衣手下第一得力的将领。她很少出战,但每当傅铁衣率军出河北作战,留下来替他守老巢的十有八九都会是这个杨绯。由此大约也就可以推测得出来她在防守上到底有多厉害了。
叶十一在心中斟酌。众将也安静下来,不敢插嘴。正在四野一片肃然的时候,江中流忽然斜刺刺冒出一句,去问卢文瑶:“那她有你厉害么?”
卢文瑶微笑,不答。
“没有吧!”于是江中流据此得出结论,“所以咱们还是继续攻城吧!主上既然能用几天的时间打赢井陉之战,不可能三两天还打不下个河间。”
这一下,在场的全体将领都冲江中流翻白眼——攻城和野战那能一样吗?在卢文瑶都打败遭擒的情况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杨绯会死守的,而且那个杨绯还那么能守!不过江中流那种人,大约也不知道攻城和野战有啥区别!
相比起来,倒是卢文瑶的回答更含蓄一些:“正是因为她没我强啊。你想啊,连我都输了,她还敢出来么?河间这种级别的大城如果死守,会非常麻烦,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可能打下来。”
卢文瑶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那么,当时,摆在叶十一面前的路只有两条。其一,以排除万难不拍牺牲的精神把河间打下来。其二,放过河间,北上与赫连胜会师,先解决幽州与北方诸郡。
这两者各有利弊,究竟怎么选,端看主帅的风格了。大抵稳妥的统帅都会选前者。比如,要是傅铁衣碰到这种情况,那肯定就是死攻河间没商量。因为常山至河间一线是整个河北的中枢,有着绝大的战略意义。河间不下,常山的形势是不能稳固的。可这问题要让叶十一来选,就有点儿复杂了。有天分的人,从来都不拘泥于一时一处的。
稍一考虑,叶十一便做出了决断——先打幽州与北方诸郡。他说:“幽燕一定,河间北面屏障尽失,则自北而南一马平川,我骑兵可长驱直入。又有常山在手,猪都能打下来了。”
于是,叶十一下令,命韩德功留下来围困河间,宇文翰攻冀州、杨普攻平州,段文虎攻雄州,自己则亲统中军,压向幽州。这个时候,贺连胜早已扫荡了幽州上方的居庸关、宣化、怀来等重镇,兵临幽州城下。
凤仪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叶十一踏过拒马河,在幽州城百里之外扎下营寨。早在三日之前就接到卢文瑶书信的燕王与幽州诸臣属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地决定——献城。降书和使者由具体在幽州城下负责围城的贺连胜派人送至后方中军大帐。这一次,叶十一非常慷慨,允诺不追究燕王夫妇擅立天子之罪,不夺幽州守卫,不杀幽州属官。
于是,四月二十七日清晨。燕王李芇白衣赤足,手牵着他的女儿邯郸郡主走进叶十一的中军大帐。
燕王下拜,以妄立天子之罪请死。
“虽罪无可恕,然而情有可原。”叶十一按照江中流写给他的底稿往下念,“长安宫变,事出突然。圣上蒙尘,国无所依。王所行,是功在社稷,所罪者未请而立。功过相抵,可以不论。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无女,邯郸宗室最贵者,当立以为嗣以安天下。”
燕王再拜,语带泣声:“邯郸是殿下您的女儿。”
内侍便牵着邯郸郡主的手领她上前拜见。邯郸郡主是很乖很漂亮的小女孩,冲着叶十一叫了一声:“父后!”
叶十一就有点儿发呆。
江中流站在他身边泄气得差点没出溜到地上去。他在桌案底下伸脚猛踢叶十一,提醒他赶紧上,别忘词。心中则不住的埋怨:我不是都给你交代清楚了么?人家孩子一叫爹,你就把人抱起来亲一口,然后再把玉佩解下来给孩子拿手里玩,那叫见面礼!真是!
奈何叶十一实在不是个爱孩子的主儿,写好了本子让他装他都装不来。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对燕王道:“你去看燕王妃吧。”
虎牢
凤仪元年四月十九日,井陉结束之后的第三天,卢文瑶战败遭擒的紧急军报就被送至了前线傅铁衣的手中。
傅铁衣看完,低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将急报递给了身旁的夏侯广德。夏侯广德看完,又递给了旁边的高人杰。然后,诸将逐次传阅。一时之间,都变了颜色,纷纷言道:“井陉大败,卢文瑶遭擒,常山骤然生变,则河北危矣。”
傅铁衣仰头去看眼前的虎牢关——这座号称为“锁天中枢,三秦咽喉”的雄关半是烈火半是浓烟。骑兵在关南激战,而数以万计地士卒则结阵向关墙连续不断地发起冲击。每一次冲击,都像飓风卷过悬崖,海浪拍击沙滩。伴随着每一拨冲击,似乎整个虎牢关连带着它脚下的大地都为之摇晃起来。
只要再给他十天,不,哪怕只有五天,他都能够荡平这座雄关……□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傅铁衣心中的躁动,不安分地甩着尾巴,鼻孔里喷出大股的粗气。
是的,这其中包含着怎样的遗憾与不甘呐!不仅是傅铁衣,所有的将士都一样。
虎牢破城在即,需要的只是最后一击。这是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但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击,他们可能要没时间去击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窝火的?咬到嘴里的猎物跑掉了的狮子是什么心情,他们现在就是什么心情。甚至有几名性格比较暴躁的将军实在按捺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苦涩在傅铁衣的唇角蔓延开来。他是该怪卢文瑶败得太快,还是该怪自己发动得太慢呢?或者本来他就不应该寄希望于卢文瑶与叶十一之间能在井陉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从而给他创造出直捣洛阳的良机。作为离心离德,随时都准备倒戈相向的盟友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卢文瑶弃幽州的安危于不顾,坚持固守的策略为他来赢得宝贵时间呢?既然是野战,决定胜负的不就是一瞬间吗?
“果然还是不够吗?或者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应该立即回师邯郸的。”傅铁衣想,“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妄想,现在也就不会有这样让人难以忍耐的不甘了。”
傅铁衣最后环视了一遍战场。越鹰澜的旗帜还在虎牢关城上竖立,尘烟中那面旗帜所代表的女将军还在城下率领着骑兵拼杀作战。他抬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制止了鼓噪的部下,然后命令道:“收兵吧,回师邯郸。”
战场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吓人。这安静似乎能让人听清楚风刮过战场,旗帜猎猎作响。能听清楚刀锋切入血肉,割断骨骼的咯嘣声;能听清楚礌石砸在血肉之躯,闷闷的钝响……这以后,鸣金的声音从战场的各个方向响起,尖锐的声响直刺破云霄。训练有素的将士有秩序的从战斗中脱离,从战场的各个方向汇集到帅旗的周围。
越鹰澜及其麾下骑兵本来正在激战,于是立即就感受到战场的变化。骑兵们霎时大喜,一阵衔尾追击,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勇力——幸好他们没将这种勇力贯彻到最后,否则叶十一麾下将近两成的精锐骑兵大约就要断送在虎牢关外了。
傅铁衣是什么人啊?没有人比他更擅长防守反击的了!他的确不可能攻下虎牢关了,但你在他撤退的时候追击,打算趁机大占便宜,他绝对能让你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越鹰澜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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